09.
“所以呢,结果你还是不争气地失眠了。你的头发还好吗?”
“闭嘴,夜跑狂魔。”
现在是半夜两点一刻,我捏着手机站在卧室窗边。士道就在楼下,一身运动装,手机屏幕亮着光。我们正在通话。
两分钟前,他用石子敲响窗户。我蓦地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口水已经打湿半页英文题单。幸好这是额外的自主练习。
我们相互数落一会儿,接着是漫长沉默。周围那么安静,只有虫鸣和空调外机嗡嗡响动。
好像被蚊子叮了,士道一巴掌朝裸露的小腿肚打去,再厌恶地甩手。
“要不要私奔?”他突然问。
“……啊?”
“私奔,我和你。”
“……”
他不顾我已经懵掉,犹自掐指头算着什么,一边叽叽咕咕,“好像来得及,嗯……”
“不是,士道,你刚才说——”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扬起笑脸,显然心里有数,“就一天,你把你的星期天给我。”
“这个星期天?”
“对。太阳落山前会送你回来的,因为你星期一就要考试。”
“你也知道我第二天就期末考啊,我是不是要感激你的体贴入微?”
“不客气。所以你的回答呢?”
“你突然间发什么疯?士道龙圣,私奔,私奔!你知道私奔是什么意思吗?就一天时间你想私奔到哪里去,搞什么鬼?”
“听我安排就是,你信不信我?”
他毫无诚意,故弄玄虚。可是我咬紧后槽牙,很久后还是答应了。
“啧,去就去。”
我多吃了一片褪黑素才勉强睡过去,实在没想到他会提出“私奔”这样荒唐的请求,而且我还答应了。他想靠近我,因为他说自己在单相思。那我经常迁就他,是不是我也单相思,两个人其实是双箭头?
心脏咚咚狂跳不止。我爬起来又嚼一粒药丸,翻开最讨厌的科目教材,盯着密密麻麻小字笔记默读。半小时后,我把书直接丢地上,倒下去享受这并不踏实的睡眠。
早上天亮,挣扎着起床,形成肌肉记忆的身体及时摄入大量卡路里,接着坐在桌前奋笔疾书。纠结之中需要存在坚信,不然是坚信自己可以一天内赶完作业,无论学校的还是自主练习,又或坚信士道今晚就来道歉,为夜半冲动的邀请。
但黄昏降临时,按响门铃的人不止是他。
“现在就出发吗,今天才星期六!”我叫道。
他耸耸肩,稍微扭头看正在寒暄的大人们,“我知道是星期六,吃完饭就出发,时间正好。今晚参加音乐节,明天还有别的安排。”
“我服了,服了。”
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士道心安理得接受。他穿一身蓝黑色休闲装,戴着鸭舌帽,像要去参加街拍的潮男。
两家父母转去餐厅闲聊。他母亲带了刚做好的牛肉煲。我趴在客厅沙发上看着,他坐我旁边。我顺便拿脚碰他膝盖,小声问,“喂,私奔这件事呢,怎么解释?”
“简单啊,我家那两个会开车送我们一程,到底目的地就分开,各玩各的。然后我们就可以私奔了。”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折叠的传单,距离市区两小时车程的小镇正在举办夏日音乐节。
我捏着传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士道再解释一番,我翻着白眼,彻底明白了。这本来是他妈妈安排的活动,觉得儿子毕业后一定很少待在家里。但他本人更不想当父母的电灯泡。而我备考上头,几乎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徘徊,两家人有目共睹。
我以为私奔是士道心血来潮的鲁莽计划,但其实背后是他和大人们共同的好意。他今天早上和监护人们商量,说应该把我带出透透气,这提议全票通过。
“你在让我难看,这很丢脸。”我又慌又感动,心情复杂扑过去抓乱他头发。奈何发胶质量感人,难怪他在球场上无论怎样狂奔,发型都没乱过。
我正碎碎念时,妈妈声如洪钟,“你这丫头,就不能对龙圣礼貌点?”
礼貌?我想起不少旧事,立即反驳,“妈,你都不知道这小子平时怎么捉弄我的!”
“你确定?你前两□□他身上喷水,把人家给弄感冒了你知道不?”
“……啊?”
我张大嘴,眼前闪过两个人在他家院子里疯跑的场景。士道把我僵住的手从头顶拨开,一边朝餐厅望去,“没事的伯母,我身体结实,早就好了。”
妈妈欣慰地笑,又准备再数落我两句。士道爸爸拦了一下,他出面打圆场,一边嘱咐说:“但是龙圣,还是要多让着她。她比你小,是妹妹。”
“是,是——”
士道拖长音节回应,转而盯着我,笑得不怀好意。妹妹。他故意做出这样的唇形。
借着沙发遮挡,我在大人们的视野盲区对士道的腰和大腿一阵猛掐。
打过架挨过处分,人缘谈不上好只能说差劲,我的青梅竹马,为什么士道龙圣仍然讨我妈喜欢。附近大婶婆婆都对他都挺亲切。我不明白。一个女人总不能活了半辈子,还会被青春的脸和□□蒙蔽,被荷尔蒙迷得团团转吧?
收拾好外出用品,我下楼看到士道和我爸一起收拾餐厅。他洗碗,我爸逐一擦干水渍,收捡入柜。他身上还穿着那条红白玫瑰小碎花围裙。但这次,我没有拍照的想法,也不觉得自己白捡了一个男仆。
入侵,士道龙圣以非常巧妙又自然的方式入侵我的家,堂而皇之进进出出。我非常迟钝地明白,后知后觉。他走进这间房子不是试图伤害我,反而以此为镜子,我清楚地看见我有时很小心眼,很偏见,甚至不够自爱,最直观的体现是没有规律的作息。意志坚定的时候可以坚持一日三餐,餐餐有蔬菜。心情不好就想暴饮暴食,一瓶大容量可乐可以当做一顿饭。
这时,士道慢悠悠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我感觉我的心一下子陷落下去。
送我上车时,妈妈问,“你要不起早点,天天跟着龙圣去跑步?”
我看已经坐在后座的士道,摇头,“算了吧,等明年毕业后我会找个机构学点瑜伽之类的。”
妈妈无语,“但愿你明年还穿得下现在的衣服。”
这是亲妈吗?我抿着嘴,抱紧背包坐上车。
士道爸爸再次打圆场,一边转方向盘。车缓缓驶出,迎着日落的余晖朝高速路方向奔驰。
“我觉得你保持现在这样就很好啦,动脑筋是一件非常消耗卡路里的运动。”士道妈妈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身。她说话总是温和,像旁边正有人在休息。
士道爸爸也帮腔说:“我也这么想。你要跑步最好也别跟着龙圣一起跑。他那风风火火的个性你是知道的。”
很难说这对父母是擅长安慰,还是有意针对自己儿子。我侧目瞄着龙圣,他塞着耳机,又在看球赛,仿佛置身事外,什么都听不见的模样。
“别管他,他在家里就这样。”士道妈妈招呼我,“你想听点什么?”她打开车载音响。
我忍不住又看士道一眼。他没有反应,无动于衷。“用我的手机连接蓝牙吧,最近我在听X-JAPAN的歌。”
“是唱forever love的那个X-JAPAN吗,好怀念。我很久没听他们的歌了。记得有位成员突然去世,好多年后其他人才决定再结成公演。”
“嗯,吉他手Hide。”
我轻轻说出那名成员的名字。伴随forever love钝重如哀鸣的前奏,士道终于转动眼睛,和我对上视线。
他最喜欢的音乐人,Hide。
10.
海拔八百米,山上的小镇凉爽宜人。建筑布景有商业化的痕迹,但还不重。淳朴的气息还在流动,夜色中的旧巷灯笼,烛光明灭,随风轻轻摇晃。
我和士道走过熙攘街道,偶尔拒绝店家的招徕。
不是情侣,我们不是。
没有比实话实说更有力量的东西,暂时找不到。我陷入一阵恍惚。
“你在想什么?”士道问。
在想你。我默默回答。站住不动,我盯着他,感受彼此之间的不平等。音乐节现场已经响起旋律和欢呼,演出开始了。但我们没去,看过节目表和出场嘉宾就没了兴致。这一方面,我们默契惊人。
“别站在路中间。”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浴衣快步走过,嘴里念叨迟到了,快一点。
我看他们跑远,再抬头看士道。他眼中情绪比以往低敛,我无法捉摸他正在想什么。
“我没看进去。”他忽的说。
“什么?”
“球赛录播。从你开始放那首歌起,我一秒钟都没看进去。”
“……你在想什么吗?”
“什么都没想,脑子是空的,基本上。”
“我……我也差不多,没法做太多思考。但我总感觉不对。”
“哪里不对?”
“就是……”我缓缓垂下眼眸,不经意看见还被他握着的手腕。“士道。”我默许他还握着不放,“我对你没那方面想法,但你不是这样。”
“嗯,我变了。”
“可是我不会回应你,暂时是。所以……我,我感觉你的分享和给予都是单方面的,这样对你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公平?”他复述这个词,“因为同情就觉得自己该心软吗,你真傲慢啊。听着,我不需要施舍,也从没想过付出后要找你索要。我说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单纯想送给你一些东西,不然我会爆炸。”
“爆炸?”
“因为憋太久了啊。我不做为难自己这种蠢事。为什么不顺其自然,该释放就释放?该射击的时候不要传球,该抢断的时候直接冲上去——”
“你又拿足球举例。”
我忍不住插嘴,却被他轻轻捏住唇瓣。“嘘……”他声音变缓,哄睡似的要我安静。
“人类这种生物,在他还爱着的时候强迫他回收爱,不准他爱了,这是最折磨的。”
他说,脑袋微垂看向另一边,努力克制着什么,不让语气那么激动,也好让我缓慢地,但清楚明白他的心意。
这是倾诉,也是温和的训斥。我突然笃定他从未对别人这么耐心过,怔怔地看他。在他眼睛里我看到自己神情愧疚,不自禁地,我抬起变得湿润的眼睛,一边开口。
“我知道了。对不起。”
我向他道歉。
“不需要。”他微笑,胸膛里发出愉快的共鸣,“我说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对你做这些而已。你除了接受,或者拒绝,没有第三种选择。你没有对我道歉的理由。”
他缓缓直起身体,舒展胳膊肩膀和脖子。我看到结实的轮廓,流畅优美的线条。
“对于你,我问心无愧,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虽然这反而对不住我自己,有时候我得忍耐。”
那个士道,无法无天,我行我素的士道龙圣,他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能再说不解风情的话,抱怨他制造烦恼,像是我的瘟神。
我应该相信有些人出现在生命里,他真情实意,有所帮助,真实而安宁。对他而言,没有比不带索取之心的给予更令他快乐的行为。
所以他是真的在单相思,这样的无所拘束,连被他喜欢着的我都不能让他停下来。
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人啊。士道龙圣让我相信世上真的有这种人。
我深受触动。就像他说的,不能憋着,不然会爆炸,正要急切和他说点什么——
“朋友们让我们嗨起来!呜呼!!”
音乐节现场,不知是谁正在大声喊麦,口音非常古怪。我觉得是故意的。士道嘴角一抽,凶念一起如烈马脱缰。
“妈的。”
他爆粗口,又不忘捂我耳朵。可已经被听见啦。我努力忍住笑意,没真的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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