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炸鸡汉堡,可乐薯条。我做了违背健康和身材的决定,毅然拉着士道直奔麦当劳。
“真稀奇。”他吐槽。我说我有大半年没碰垃圾食品了,今天可以破例。
“但说实话,要天天粗茶淡饭还一边计算热量,这样活到九十一百岁,我倒宁可想吃什么吃什么,然后痛痛快快死掉。”
“赞成,就该从所有规矩麻烦里解放出来彻底放空。”
接着他点一份全家桶,打算单枪匹马全部干掉。我端着单人餐,对青春期外加运动员体质的他投去嫉妒的眼神。心想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机会看见这家伙长双下巴。
“说起来,你要是和那些俱乐部签约,年薪至少是千万起步吧?”我一边啃鸡翅一边问。
其实对这方面没做什么了解,但总觉得士道将来身价绝不可能低廉,会让那些唾骂过他的人更加恼怒,又气又酸,匿名发黑料,造谣等等。然后士道本人也会成为又黑又红的话题人物。
水深火热啊。我心想。
士道瞄着我不断变化的表情,没几口就干掉一只手枪腿。“我说你呀,”他吐出光秃秃的鸡骨头,“这么愁眉苦脸,是觉得我会被吹黑哨,被队内霸凌坐上两三年冷板凳?”
我挑眉,“为什么你就不想想球场之外会发生的坏事情呢?”
“有什么好想的,又不能把那些人的脑袋当球踢。”
“请你务必别这么做,会变成国际刑事案件。”
“嗯哼,我不会做的。然后你快对我笑一个,对着我摆一张死人脸是想让我犯恶心,好独占我的全家桶吗?”
“你把我胃都撑破了我也吃不下这么多。”我拿脚底轻轻踩在他脚背,“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死不死的话题,晦气。不如想想你以后飞黄腾达了,要不要良心大发地请我吃点什么?”
“这个好说。你想吃什么,银座的米其林三星,还是直接带你去国外?”
“国内的就够吃了。至少……”我想了想,“请我吃一年份的麦当劳,怎么样?”
“哈?”
“对啊,一年份的麦当劳,怎么了?”
士道审视我,反复确认后,表情十分无语,看我就像看一个没出息的小屁孩。可他又扬起眉毛,语气悄然轻快,“行啊,一年份的麦当劳是吧。成交,就一年,只有一年。”
我以为他会很大方,至少愿意买单五年。这下换我愣住了,有种自作自受的郁闷。他见了哈哈大笑,“瞧你这样。真觉得你士道哥哥这么小气吗,我可是成熟的大人,才不会溺爱。”
“噢,不溺爱,那就是想对我进行挫折教育啰?像是请我吃一年麦当劳,第二年就要我吃100%全麦黑面包,或者即食水煮鸡胸肉,是这样吗?”
“如果你发自内心需要,之后每一年我都会承包一样你喜欢吃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100%全麦黑面包,即食水煮鸡胸肉。”
“咿,我绝对不会把这两样列入清单里。”
来了兴致,我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打开手机备忘录,和士道一边商量一边记下。第一年是麦当劳,第二年是别的,然后第三年,第四年……
不知不觉,套餐里的汉堡都微凉了。城市悄然镀上夕阳的颜色。
我们嘴没停过,竟商量到五十年后。我滑动屏幕,嘟哝自己那时候还活着没有。士道说肯定还活着,我会非常倔强,绝对不服老。
“是不是觉得一辈子其实很长?”他问。
我咬一口饼皮发凉的汉堡,缓慢咀嚼,还沉浸在刚才的讨论中。那确实是很长很长的人生。
“就是说呀,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所以有些事,慢慢来反而是对的。”
士道笑道,蘸着酱汁吃鸡块。坐在窗边,日落的氛围更加浓重了。高层建筑大片反光照在玻璃上,又照在他脸上。
金色的睫毛,浓密光泽的扇形,我看到些微神奇而美丽的虹色。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观察士道的眼睛。很好看。因为他现在表情放松,我也感觉放松,就像一只鸟儿在麦子熟透的田间戏耍。我走一回儿,飞一会儿;咬一口汉堡,吸一口可乐。
晚高峰的客流,喧闹的就餐区,过道里人来人往。这一切并没有把我的想象拉回现实。我只是在缓缓散步,在星期天的傍晚,金黄色,太阳,天空,虹彩,洁净而明亮地渗透进内心深处。
在书店买好新的参考书和练习册,我在外文区找到士道。他竟然在看法语入门的书。
“没什么,有个感兴趣的俱乐部在那边而已。”
“而已,只是而已吗?我看是超级感兴趣,在意得不得了。”
“礼貌点,看破不说破。”
“嘁,你居然要求别人礼貌。”
我挑衅地眯起眼。士道把书合上,故意揉乱我头发,又在我准备跳起来打他时拿书脊敲我额头。“嘘。”他示意我遵守礼仪,保持安静。
我翻白眼,忍住不和他闹了。接着,他挑挑选选,真的买了不少教学语法和日常会话的工具书。我连连啧舌,心想明天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离开书店,士道调侃说:“你以为只靠技巧和射门本能就可以征服球场吗?”
当然不。我摇头,也不纠结他买书这件事。总之,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你确定?”他站定,质疑地看我,“你对我另眼相看了?”
“士道龙圣,你对我有偏见。我只是不习惯你现在的形象,又不会一并否认你其他方面的好呀。”
“哦。”他上下打量我,手抵在嘴唇上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严肃的事,“难办了。”他发出郁闷的咕哝,“我的身体对我说,现在应该把你抱进怀里。但脑子又在说,如果不想被一顿狠揍,就别这么做。”
我不禁惊讶,“呃……你的脑子是对的。”
他笑起来,“是啊,你让我身体和脑子没法协调,真是比足球难搞多了。”
我捶他胸膛一拳,“废话,有脑子也不一定搞得定我。”
他纹丝不动,连眉梢都透露出一股咱们走着瞧的得意。他就是这样,自信得从不需要理由。不过他接着补充说:“似乎,祈求幸运的女神施舍我一点小小的奇迹也不错。”
顺着他视线望去,我看见广场中心的喷泉池。不少人驻足,朝里面抛硬币。
士道随便挑一枚500日元硬币,丢掷的姿势也很随意。我皱眉问,“你听见这位女神的回应没有?我听见她说你不够虔诚。”
“你肯定听错了,我压根没许那种愿。自己亲手争取来的胜利更有意思。”
“那你抛硬币是为什么,500元也是钱啊。”
“真是勤俭持家。”他调侃,眼神却很温柔,“我刚才在想,你睡眠质量应该再高一些,睡饱了才不会变秃子。”
“你……你才变秃子呢。”我反驳道,感觉吸进身体里的空气又涩又甜。
士道就像在天空中飞过的鸽子,扇动他的翅膀,说话和风的声音又轻又愉快。
“反正你考得上。不管过程如何,结果不会有错。我说了算。”
08.
话是这么说,我也很想借他吉言。但班里备考氛围浓烈,学霸也在卷生卷死,我不奢求与之同台竞技,起码也要在中上游奋力泅渡,避免排名被甩开太多。
总之,期末这段时间我很拼命,已经连续十天凌晨12点半才睡,个别日子熬到2点钟,直挺挺躺在床上愣是睡不着,早上下楼被父母形容是丧尸出笼。
和士道同行的星期天,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场梦。每次放学路过公园,看见鸽子在地上踱步,吃过路人投喂的玉米又齐刷刷飞起,我久久地望着天上盘旋的、飞舞的、愉快的剪影。我很憧憬,又感觉士道正站在我身后,但脚步声很轻。
是一只鸽子,就像撒娇的孩子,很乖巧走近我脚边。我没有玉米,只有中午吃剩的面包。我拿出来,分成小块。他,或者她飞到我肩膀上,殷勤地咕咕叫。小小的橙黄色鸟嘴打点计时器一样啄着,偶尔啄到我手掌心。我用手指搔鸽子面颊,鸽子很温顺,肚子上的羽毛蓬松地抖开,尾巴也舒展。
有些燥热,懒洋洋的傍晚,和一只鸽子亲昵的气氛让我平静。发现士道就在远处,手机对准,或拍照或录像时,我也没有惊惧地瞪大眼。倒是几个小孩子跑过来,鸽子被吓坏了,飞走前送我一根羽毛。我收起,拿过去给士道看。
“真该打他们屁股。”士道说。
我点头,“该打。”想象他们趴在长椅上,雪白的屁股一字排开高高撅起。我会用力扇巴掌,啪啪响,留下很多红指印。心肠很坏,但感觉痛快。
附和笑着,士道给我看刚拍的照片。
屏幕里存在另一个我。宁静,淳朴,沐浴太阳,喂着鸽子,黄昏中分外窈窕。画面散发出一种朦胧的,仿佛来自历史或宗教的气氛。也许士道创造出了新的个体,全新的我,还有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你真会拍,很……很有艺术。”我干巴巴地夸,形容词像干草一样灰白稀疏。
士道欣然,把这张设置成屏保。我不答应,追着他打,从公园一直闹到他家门口。院子里草坪青绿,暴晒一整天后质地粗硬。我抓起散落的红色橡胶水管,拧开龙头对准他一阵猛喷。他乐在其中,吹口哨欢呼的模样既令人火大,又让人感到雀跃。
这是一整天里,这一周以来最痛快的时刻。我的脚闪耀着火焰,像燃烧着夕阳光的飞云一样燃烧起来。
他在某一刻把我抱起来,这双手臂又长又壮,抱起我,一下子高过他头顶,我俯瞰他湿透的额头,高高的鼻梁,整个人嬉皮笑脸。已经精疲力竭,我冷哼着,我报复他,倒酒一样把水管横在他头顶,浇得他透心凉,眼睛也睁不开。
“发泄了吗,爆发了吗,是不是很痛快?”
他眯起眼睛,张嘴说话,一边喝下大量凉水。
要是这里有一面镜子,他照一照,会不会觉得自己现在很疯狂,真的喝醉一般。
我放下水管,用手把他脸上横流的水渍抹去,甩掉——眼睛湿润,睁开后闪着得意的目光。他的嘴还像熟透的石榴一样大大咧开。
“不感谢我?”他问。
“不要。”
我再次发出冷哼,一边撩起贴在他额头上的刘海。大背头太过轮廓分明,形象上侵略性强烈,我又把他刘海放下,逐根捋顺。渐渐地,他变成我曾经憧憬的那个士道龙圣,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是这个发型。
很怀念,但也清醒地看着。由于他浑身湿透,白衬衣透肉,露出肌肤本色。我把手按上去,按在他肩膀上。浑厚的肌肉,底下血管,动脉抽动,心脏像一头牛犊活蹦乱跳,我感受到他紧贴我肚皮的胸膛,呼吸和肋骨也跳舞,海浪起伏般一鼓一瘪。
玩水,疯跑,这样的放纵是一种安慰,我因此度过几个安眠的夜晚。生机勃勃地醒来,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处枝繁叶茂的林场。一畦一畦的四季枫和油橄榄树,接着是稻田,稻穗半熟,风拨过发出一阵簌簌的声音。
但真实情况没这么浪漫,林场其实是家里的绿植,稻田是妈妈刚捏的饭团。眼睛和嘴巴被解除魔法,但我还是把内心延伸到现实之外,还停留在许多绿荫和田地中间。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最后一周。
我远远看日历一眼,咽下今天最后一口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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