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回到柏林,我忙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房和租房。
我从原本市中心方便上下班的居所换到离市区较远的五十平小公寓里。
这里有阳台可以种花,爬山虎攀在墙的外壁,正好遮住了五花八门的喷漆字。
街角有家湖南老板娘开的麻辣烫和卖茶叶蛋的中餐厅,我很爱吃。
我忙的第二件事,和男朋友分手。
搬完家的那天晚上,我跟异国恋的男朋友分了手,他是我在国内念书时的学长。
我当时白天上学,晚上还要去做家教兼职。他很照顾我,经常帮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感激想回报答的念头,我没有拒绝他的追求,我知道这很傻。
我们的感情很稳定,稳定到没有激情也没有争吵,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我像完成任务一样和他见面。
他对我有爱吗?我想也许吧,所以我不能再欺骗他,欺骗自己,结束这段感情我想是对他的负责。
挂了电话,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奇怪,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试图说服自己,这罪恶的畅快只是不想再继续一段让两个成年人为难的关系。
我想他也是吧,我们早都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分手后唯一的区别就是不需要再跟聊天框里的某个人维系若即若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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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的夜晚,我一个人在家。有点饿,想做点吃的但我没什么力气了。
门铃突然响了,房东突然给我送来了一杯苹果酒,说是她刚煮好的,为了欢迎我的到来。
这位德国老太太和老伴没有小孩,养了一猫一狗,此刻都跑到我脚边亲昵地蹭着,她们很热情,有别于我对柏林的印象,苹果酒很醇香。
脸颊微微泛红,我看着镜子,暗笑自己酒量不胜,才喝了一杯就有些上头。
酒精能放大催化人类的情感,我感到大脑再次苏醒,不知是因为结束了一段关系,还是因为房东老太太的热情,我有了想去倾诉什么的**。
街角麻辣烫的老板娘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以前住市中心的时候下班,我总是骑着平衡车穿越半个城市为了吃上一碗麻辣烫,一来二去就跟老板娘熟了。
她很健谈,性格就像湖南这个地名给人的感觉一样火辣。
秋天的柏林夜晚是很冷的,我裹上外套出了门,去往那家麻辣烫店。
外面下了点小雨,麻辣烫还在营业,生意也很好,店外支起两三张小桌子,坐的都是一些不怕雨的德国人,老板娘在忙前忙后的招呼。
“老板娘。”冷风醒了醒我的酒气,但这样缠绵清冽的柏林雨夜又叫我再一次沉醉,像喝了几杯苹果酒。
“诶,林晚,快来!”老板娘朝我挥了挥手。
我钻进店里,冰柜里的肉串和菜已经所剩无几,我要了些鹌鹑蛋、肉丝和番茄下乌冬面。
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老板娘趁店里没什么要帮忙的就我身边坐下。
“我分手了。”开门见山。
“噢,你那个不常联系的男朋友。”
我点了点头,吸入一勺乌冬面,汤汁饱满浓香,总是吃不腻。
“什么感受?”她问。
“没感觉。”我摇摇头。
我想,也许在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里,分手是酸涩胀痛的,像天空倾盆而下的暴雨会打蔫心里娇嫩的花和叶,所以分手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痛苦的。
“那就好。”她手里剥着蒜瓣,“我担心你一个人在外会寂寞。”
“这不还有你吗?”我打趣道,老板娘也憨憨地笑起来。
看着窗外的雨,她手里剥着蒜,我嘴里嚼着乌冬面,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她突然说道。
她的话让我想起因为自己去捷克出差好久没来店里了。
人真是神奇的生物,一旦重新回到某个熟悉的地方,离开的那段时光就浓缩成昨天刚发生过的那样。
“最近……”
我想起捷克,想起马不停蹄的工作,想起抽空看的查理大桥,想起火车站,想起遇见了一个眼睛很美的女孩。
“挺好的,你呢?”
老板娘的丈夫命不好,在她儿子很小的时候突发脑淤血去世,她靠一人打几份零工把他拉扯大。
好在儿子很争气,学习成绩好,研究生的时候来德国念书,半工半读,毕业了就把老板娘也接到柏林生活。
老板娘是个勤快人,异国他乡的闲不住,拼拼凑凑家底开了这间麻辣烫店。
“我很好啊,之前有个客人吃完觉得很好,帮我把店铺弄上了什么……就是能搜到附近美食的软件。”她掏出手机给我展示:“你看,最近生意都好了很多。”
我看了看四周点点头。
老板娘不是喜欢唠那些家长里短的人,按理来说,一路含辛茹苦拉扯孩子长大的剧本中,角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一切都为了孩子。更何况他的儿子很孝顺,有出息。
可是老板娘并不是这样经典的形象,相反,她很少提到那些。
老板娘活得很潇洒,她觉得人活一趟,为自己,随心而为,轰轰烈烈才有趣。
我想她一定不会跟儿子说:“我都是为了你啊。”
她做事情的出发点更多是为了自己,也许正是因为她爱自己的能力影响了孩子,让他长出了独立的人格。
小雨一直下着,气温在下降。
我看到窗外有个身影略过,头上顶着背包,店门上的铃铛脆响,应该是进来避雨的。
老板娘已经剥了一筐蒜了,外面的雨声渐大,店内的客人也所剩无几。
老板娘放下篮筐去招呼,我低下头继续吸溜乌冬面。
“想吃什么自己拿。”老板娘热情地说道。
我判断来的肯定是个中国人,不住这附近,我撑着脑袋心里胡思乱想,看着对街的店铺出神。
这里大多数店铺都关闭了,德国人下班早,隔壁中餐厅的老板也很早休息,应该是去做明天早上的茶叶蛋了,现在只有这家麻辣烫店还开着,勤劳的老板娘。
“一共是二十欧。”我听到老板娘按计重秤的声音,和客人翻钱包零钱碰撞的声音。
老板娘结完账就去后厨忙活了,店里安静了下来,雨声更加清晰。
一个平平无奇的柏林夜晚。
余光里我能看到一个身影和我隔了一个座位坐下。
我不希望有陌生人坐在我身边,我想吃完赶紧走。
“你好啊。”声音好像是冲着我的方向说的,而且有些熟悉。
我木楞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曼陀罗花一样的眼睛,她的头发和衣服湿漉漉的,但眼睛很大很亮,像一只落水的小猫。
“诶……又见面了。”我从包里翻出纸张递给她,她道谢一声接过去,擦拭起身上的雨水。
“柏林真小。”她说。
“是啊。”我习惯附和别人,“柏林的雨总是很突然。”
又见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上似乎带着一股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想和她说话。
“嗯,我刚来这,还不懂得出门要随身带把伞。”她把口袋纸递还给我。
“没事的,在德国不打伞是常态,慢慢地就习惯了。”
“是嘛,真厉害。”她笑道。
其实乌冬面我已经吃完了,但我还留了汤底,打算慢慢喝。
她两只手交叠着放在桌上,也像我一样看着窗外,雨珠划过玻璃,外面下得雾蒙蒙的,店内暖黄的光映在玻璃上,我们的身影也在那,视线总是不经意在窗户上碰上,然后默契地移开。
“这家麻辣烫很好吃,我经常吃。”我打算结束这场隔空的视线接触,率先转头看着她。
“太好了,我尝尝。”她也转过头看着我。
老板娘很快端上大碗,她看上去像是饿坏了,迫不及待地动筷子,夹了一大口面:
“确实很好吃。”
她的双颊鼓起,我看着她的侧脸,她吃得很满足。
“你来柏林做什么呀?”
因为美食,我们之间一些尴尬的薄膜好像被破除了,问题顺理成章地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演戏……”她说得有些犹豫,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哇你真厉害,是演员。”这个职业对我来说很新鲜。
“没有啦,小演员,到处找活。”她瘪瘪嘴,“你呢?”
“上班,和你一对比好像很无趣。”
“没有没有,”她着急,放下筷子:“我这份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你已经很好了。”
“喜欢柏林吗?”我问她。
“喜欢,”她点点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到这里来演戏。”
“那……不考虑回国内发展吗?”
德国近两年对于各大剧院和演艺活动经费削减得厉害。也不只是德国,整个欧洲都席卷着文娱产业“倒闭潮”,她眼下来这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在国内发展过几年。”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看上去还非常年轻,眼神很清澈,完全不像已经出来打滚摸爬过的人。
然后她又思考了片刻:“追梦嘛……就到处试试,也许对这个职业有了更深的理解后也会回去,总归是戏好才会有人看的。”
疯狂的追梦人,冒险的理想主义者,我心想。
也许浮华的国内市场并不适合像她这样对演戏还怀抱着敬畏和热情的年轻演员。可欧洲这片土地的文艺从业者也不在少数,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何时才能轮到我们中国人呢?
碰壁也许是演员成长的必修课之一吧。
但她很迷人,有一颗匠心,我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一定能走到大众面前。
窗外的雨小了一些,我们吃饱饭又聊了聊,一直坐到门店打烊。
“我能……加你个联系方式吗?”在分别的时候我终于说出口,并且随时准备为我的唐突道歉。
她没有拒绝,拿出手机添加了我的联系方式。
聊天框很快弹出来,上面写着两个字“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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