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时间消沉之后，萧成便又想清楚，重燃勇气——从前曾经与何劝行走得那么近，那个稍显清寒的人，冲着自己短暂地展露过真心，经过冬去春来之际的空虚孤寂，他不能不时刻地想到两人亲近时的温暖与安心。为这，只要有一点希望，叫他拒绝个千百次，又有何妨呢？

于是他便常常去经阁中找何劝行，最常聊的不过是些琐碎的日常。夹杂其中，有时问问何凤城生前待他如何，有时问问他从前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时也问问，何凤城病中那段时间，何劝行出关后，为何内力尽失。

这样无数次的一来一往，何劝行对那段时间还是从来没漏过口风。与此同时，门中一片平静。

要说在萧成日渐适应同何劝行没话找话的生活中，有哪些变数，当是谭铮的离开。何凤城死后那年，过了除夕，谭铮便闭关修习最后一重功法。他闭关将近半年不出，众人不知道在房中发生了什么、谭铮又想了什么，只知道他在出关之后，并未修成功法，而是找萧成聊了半日，离开了清风门。走之前，谭铮只特意去了经阁一趟，与何劝行辞行，便翩然而去，于四方云游去了。没想到门中最是武痴的人，却是第一个看透世事，飘然远去，心无挂碍的人。

却说萧成与何劝行的交锋——他是次次落败而归，但也每次都是过了不久便屡败屡战。

这次稍有不同。

先是简延终于练到尘转功第九重，将要闭关。此时萧成已练成功法两年，他便来问萧成在闭关中需要注意哪些事项。萧成将将要解答他，却拐了个弯：“简延，你去经阁问你三师兄。他守着那些经籍剑谱，想必在义理上研究得更加精深一些。”

简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往经阁那边去了。

之后，便是何劝行睁着眼睛说瞎话，不仅在简延面前搪塞当初的事，在萧成面前也是一如既往。那堵无形的墙叫他砌得密不透风，把萧成打发得转身离开。

萧成甫一转身，即刻面沉如水。

他这三年屡屡旁敲侧击，想让何劝行再讲那晚的事宣之于口，哪怕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何劝行只要肯说，萧成想，那就是何劝行终于愿意承认之前那些亲近和心照不宣，那么，他这个掌门不做也罢。他要把何劝行从这个破经阁中带走，从此消失在清风门视听之中。

“劝行，你口口声声称我掌门，你是不是听我差遣？”隔日傍晚，萧成把经阁的门开得很急，一进门，不等何劝行反应，劈头便问。

何劝行在座中抬头看他，缓缓站起来，“自当从之。”

萧成昨晚想了一夜，这三年间所有的试探、所有无处发泄的苦闷一齐袭来，叫他辗转反侧。今天下午的练武场上，师弟、徒弟们都看得出掌门心不在焉，面色阴沉。一结束，萧成饭也没吃，便直奔经阁。

萧成听他这四个字，被气笑了：“我想到你会这么说。那好，劝行，我问你，那十六年间，何凤城对你做过什么？你的身世又是什么？”

何劝行直直看着他，眼神很清，“掌门。”

“怎么，又要说你们情如师徒父子？”萧成看着他的眼睛、他消瘦清癯的身影，心中柔软酸楚，但仍然强作冷硬地嘲讽。

何劝行却并不以为意，他缓缓向前踏几步，眼神未离开萧成的脸，轻声道：“掌门，真要这么问……”他来到萧成近前，微微仰头看着他，“你生气了？我刚刚看不大清你的脸色。”

萧成恨自己果然太容易屈从于他偶尔流露的温和。他柔声道：“你……眼睛差成这样了？”

“是有些差，不只托辞而已。刚刚只看得清身形和脸庞轮廓，神色瞧不大分明。”

听他这么说，萧成心中担忧，但还是缓缓冷下态度，终于说出了昨晚萦绕在脑中的那句话：“劝行，我叫你跟我同床共枕，任我施为，你也听么？”

何劝行那些故作淡然就在这一瞬间破裂，他张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什么？”

萧成紧紧盯着他的脸，“如你所闻。”

何劝行沉吟良久，轻轻垂头，神色缓缓重归内敛。再抬头时，眼中很冷，态度却很恭敬：“自当从之。”

萧成听他又那这四个字答自己，血气上涌：“你……”

他昨夜反复想这句话时，不消说也有些情动。但此时听到何劝行这样应下来，却顿时没了那些旖旎想法，唯有无名火起——他将这种事应得如此儿戏，一如他对自己的人生。

在愤怒之下，萧成近前一步，抓着何劝行的衣襟将他推在座上。何劝行一惊，跌坐的同时握住了萧成的手臂。在层层衣料的阻隔之下，萧成还是感受到那份不轻不重的力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但见到眼前的何劝行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心中便还是柔软下来，实在不能再在这种境况中对他做什么他不愿意的事了。

他缓缓松开何劝行的衣襟，极克制地为他捋了捋，“劝行，你好好休息。”就要转身离开。

“掌门。”

萧成猛然抬头。

“掌门，你想要知道的事情，二师兄都知道。”何劝行颓然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只是睁开眼睛，冲他轻声道。

“他临走那日，说了他看透门中众人，看透先掌门，也看透你我。他还说了他在闭关中所思所想，问我是否如此。”

萧成眼睛微微红了，看着他。

“我说，他想得不错。”何劝行声音轻轻的，没什么起伏。

萧成见何劝行没看自己，只是虚虚地望着前方。他点点头，自己也不知道眼中的泪是否滑落，便离开了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