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签了保密协议，明岚舒没有接新的工作，她除了健身练舞、上表演课、探望家人，剩余的时间都留给了许绍恒。

陪他出席大大小小的饭局应酬，京州那些穷奢极欲的会所俱乐部几乎去了个遍，所见的人也非富即贵。她渐渐轻车熟路，一个眼神便懂他的意思，言笑晏晏间替他挡下不少酒。

难免也被许绍恒的那些损友打趣，说从没见阅人无数的许总这么深情过，又问明岚舒还能去哪儿再寻到像她这样贴心又貌美的人儿。

每到这时，许绍恒就对着人笑骂一声，姿态散漫地把手搭在她白皙的肩膀上：“我这个小女朋友脸皮薄脾气大，你们这一通编排，我回去可要哄好久。都给我留点面子。”

他称她“小女朋友”，但明岚舒却不敢真的以女朋友自居。只是每次应酬后，回到璞悦的顶层套房，看到许绍恒吃她做的阳春面时，总生起些不该有的念头。

许绍恒坐在餐桌前，用享用顶级料理的矜贵姿态挑起最简单的家常食物，他身后巨大的落地窗映着全城的万家灯火。

明岚舒无端想起八个字：细水长流，岁月静好。那一刻，她想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

但事实是他很忙，他们经常十天半月见不到面，靠微信和电话联系。她每天都会主动跟他发微信说一些琐事趣事，他回得虽然慢，倒也每条都回。他偶尔也在深夜打来电话，总是说不到几句，就对她道了晚安。

明岚舒也没有一直住在璞悦的套房。只要许绍恒不开口，她就自觉待在自己租的房子，非召绝不踏入一步。

只是，有几次明岚舒以为许绍恒没在京州，却在量子动力集团的公众号上看到他出席公司会议的报道。也曾经在沈翀的朋友圈一扫而过的镜头中，看到他含笑饮下一杯酒，身边陪坐着陌生又美丽的女人。

这些，明岚舒当然不会去问，因为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为了打发时间，她去报了个摄影培训班，闲来无事就挎上相机出门扫街。她喜欢这项活动，光、影、风、颜色、动态、秩序、情绪等具象的物组成了不可名状的感受。每当她安静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世界安静的回望。

四个月后，当初公司准备捧她的那部古偶剧在卫视和视频平台联播，成了寒假档的现象级热剧。

明岚舒在视频平台上找到了这部剧。故事集奇幻、悬疑、爱情等当下受市场欢迎的元素于一体，人物智商逻辑演技都在线，再加上剧方不遗余力的CP营销，成为爆剧并不是意外。

意外的是，这部剧的女主角是她的老同学简瑶。简瑶凭这部剧迅速走红，成了流量小花之一，商业活动和广告代言纷至沓来。

横空出世的爆款新人，往往是狗仔爆料的热点，一时间网上充斥了许多小道消息。有营销号暗指简瑶到东南亚修习秘术，先是迷倒了S公子，后来又傍上了H公子，得到某实力雄厚集团的力捧，迅速成为旗下集团的一姐。不过这篇文章只存在了半天，就全网消失了。

电视屏幕里正放着简瑶的特写，一颦一笑清纯动人。明岚舒当初拒了这部剧之后，就进了《天净杀》剧组封闭训练，没再关注过。她不知道简瑶也进了圈，竟然跟她同一家公司，还受到了力捧。

“后悔了？”冷不防身后有人说话。

明岚舒回头，柏原靠在她家的厨房门边，手里端了杯咖啡正慢慢地品。

“不要去美化没有选择的路。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坚信自己是对的。何况，如今流量小花的赛道已经很拥挤了，你没有必要去凑这个热闹。”

“简瑶是怎么回事？”

“去年夏天她参加爱豆创造营表现亮眼，也有一定流量，公司就把她签下来。刚好那时你拒了这部剧，公司就趁热打铁让她上了。”

明岚舒闷不做声，过了一阵，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柏原把咖啡杯搁下，走到她身边坐下，直率开口：“你们发展定位不同，我不认为她会是你的威胁。”他停顿了一下：“而且，有人帮你挡枪是好事。”

电视里的剧情演到，女主发现自己暗恋的男人其实与女配才是一对情侣，痛苦不已。明岚舒盯着画面出神，也不知到底看没看进去。

柏原见状也不安慰，知道她自己能把情绪默默消化掉。片刻后，他转移了话题，问明岚舒最近看的几处房子有没有定下来。

秦霜买了个单间配套的小公寓准备搬出去，明岚舒本想继续找个合租人，后来念头一动，也准备在京州买房。

明喆已能够自主睁眼自主咀嚼，肢体有主动运动的迹象。他认出家人，脸上露出笑容的那一天，明岚舒和明秀文哭着抱在了一起。医生说他恢复情况不错，不过即使出院，功能康复训练也需要一个过程。显然再回学校宿舍住不现实，康复后的头两年他的身边也离不开人。

明岚舒对房子的要求不高，有电梯，买菜坐车方便。这段时间，她拉上秦霜看了很多处房子，终于选了老城区里一间房龄超过30年的小两居。电影的片酬加上保密协议的额外补偿，还有许绍恒每月给的生活费，刚好够首付，这是她的全部积蓄了。

签合同那天，秦霜忍不住问她怎么不跟许绍恒说。明岚舒刷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说：“他已经给得够多了。说到底这是我家里的事，他最近老是出差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我怎么好意思去烦他。”

“你啊~”秦霜拉长声调，摇摇头，“总觉得你随时做好准备要跟他清算似的。他们那种人最不缺的就是钱，用钱能摆平就说明不会消耗他的情绪和精力。银货两讫，大家都轻松。你别指望不花钱他就会被感动，说不定他只会更加提防你，怕你想要更多。其实说句不好听的，既然已经是那种关系了，倒不如趁现在多为自己打算。”

明岚舒记得许绍恒也讲过类似的话。在港城的时候，她要把黑卡还给他，于是他直言不讳地提醒她，要遵守公平交易规则，并说自己最讨厌被人打主意。

“他那种身份地位，身边多的是想生扑的人。我听沈翀提过一嘴，许绍恒在美国的时候有个前女友。本来婚都求过了，结果因为家里的原因分了手。恰好你跟那个前女友相貌有几分相似。明明，这是你独一无二的优势，其实男人也就那么回事，好好把握住机会，别等到新人上位的时候，自己什么好处也没得着......”

秦霜后面说了什么，明岚舒全然没听进去。原来她跟他的前女友长得像，但许绍恒从来没有提过。

她蓦然想起也是在港城，许绍恒关在浴室接了一个电话后，心情忽然变得不好。还有一回她半夜迷迷糊糊醒来，见他坐在窗边的沙发抽烟，样子落寞又孤独。

明岚舒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等下一次明岚舒被接去璞悦，她把头靠在许绍恒的肩膀上，柔柔开口：“其实我可以自己过来的，也不用每次都让司机来接。”

许绍恒当时正把笔记本电脑摊在腿上看资料，闻言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打乱了原本组织好的语言，她只得抱着他的胳膊，结结巴巴地说：“我买了房子，把妈妈和弟弟接过来一起住......你那车太高调，我怕被他们看到......不好。”

话音落下许绍恒没说话，片刻后才摸了摸她的头，笑笑：“不错，挺能干，都能自己买房了。”

那一年京州的倒春寒来势汹汹，立春后竟然下了好大一场雪。

漫天飞雪，落在玻璃上结成剔透的晶体，映出旖旎的缠绵从床头到了床尾。

有人试图宣誓主权，发泄般处处烙印痕迹，有人放下矜持纠缠，颓靡低咽幽深的**。

如同一场盛大的烟花，结束后残留遍地狼藉和黑夜的荒芜。

他们都累了，并肩而卧。

过了一会儿，许绍恒闭着眼翻了个身，伸出胳膊垫到枕边人的颈下。明岚舒半梦半醒间自然地偎了过去，很快进入了睡眠。

雪还在下，发出簌簌的声音。抵足而眠，呼吸交缠。这样寒冷的夜晚，这样温暖的怀抱，只有梦里才敢贪恋。

******

天气渐渐转暖，《天净杀》确定参展戛纳电影节，明岚舒收到通知去录音室做后期配音。

再次与陈楚导演相见，他第一时间就拥抱了她。明岚舒差点又要落泪。后来的许多年里，两人在各种场合见过无数次，无一例外，陈楚总是大老远就张开了双臂。

配音工作完成之后，陈楚告诉明岚舒，林耀恩导演想跟她见一面。

林耀恩是华语电影圈有名的文艺片导演，风格细腻、唯美，对女性角色刻画深入。

他的人生经历也很传奇。本是被寄予厚望的豪门长子，十九岁时却突然从名校退学。退学后，他在电视台艺员班学了一年表演，之后又跑去给陈楚、吴眠风这些大导演当副导演。二十六岁时靠卖剧本筹集到的资金拍了人生中第一部电影，并在威尼斯影展上拿到了最佳导演。

不过他已经五年没有新作品问世了。

陈楚说拍摄期间林耀恩过来探班，对明岚舒有一句评价：

——这个女演员在发光。

明岚舒再一次去了港城，只是这次并不是为了许绍恒，而是由柏原陪着去见林耀恩导演。

虽然是初春时节，港城却已是抬头满树繁花，低头一地阳光的景象，不冷不热，温暖舒适。明岚舒在一家老字号早茶店见到了一身朴素的林耀恩。

地上暗红色的花砖有斑驳的痕迹，吊扇在头顶嗡嗡作响，老式的挂钟准点报时。食客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边翻报纸边饮茶。怀旧感满满，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七十年代。林耀恩说这是自己每天必来的地方。

这位导演不过四十出头，很难想象他会喜欢这种地方。他本人的言谈举止也有一种老派，跟他作品的细腻婉约风格相似。

其实明岚舒很喜欢林耀恩的电影，每一部都看过三遍以上。来之前，心中颇有些粉丝见偶像的忐忑和激动。

好在这种生活化的环境容易让人放松，谈话的氛围也松弛随意了下来。林耀恩说自己这几年一直在等待一个非说不可的故事，一个让他自己都有期待的故事。之前一直没有遇到，但那天在片场见过明岚舒之后，很快写出了《美人记》的大纲。

林耀恩想让明岚舒演女主角阿芸，从乡下到粤州打拼，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女孩。他对明岚舒说，你的眼里有我想要的感觉。

与林耀恩告别后，坐进车里柏原问：“你怎么想？”

明岚舒不假思索地答：“我想演。”

“这个角色不好演，人设也不讨喜，而且文艺片票房很难预测。”

“演《天净杀》的时候，你也说过票房口碑都很难预测，但那时候你支持我赌一把。”

“是，”柏原承认，“不过当时是为了进电影圈。但如果你被打上文艺片演员标签之后就会失去商业价值。你已经是被宗师级调|教过的演员，何况还有量子文娱这个后盾，不愁未来没有资源。我们现在没必要去赌。”

明岚舒轻声说：“柏原哥，你还记得我当时为什么会进娱乐圈吗？”

柏原坐直了身体，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等着她继续说。

“那时候我很需要钱，进娱乐圈来钱最快，”明岚舒自嘲一笑，“不过现在我有金主不缺钱了。文艺片的票房低是事实，但林导上一部作品的女主角拿到了金像奖。”

柏原略一沉吟，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又觉得她想得太简单：“文艺片演员拿不到大奖日子不好过，但拿到了奖也不一定有国民度。电影毕竟是给观众看的，请有奖项的演员最终还是为了票房。票房直接反映市场，也是投资方的重要参考。”

票房和奖项，一直是电影圈绕不开的话题。拍摄电影的初衷是追求艺术性，展现和表达思想、情感、人性。但事实上，电影诞生之初就是收费观看的，艺术不能当饭吃，电影需要盈利才可以继续拍电影。

“奖项不过是锦上添花，票房却可以换资源。有了票房就能拿分成掌握话语权，甚至直接自导自演当制片，最后成为投资方，到时候什么奖运作不了。何况，这部电影有**戏，你确定许绍恒会同意？”

车内一时没人说话，密闭的空间显得过分沉闷。过了片刻，柏原听到后座有轻微的动静，一阵微温的风吹送进来，拂在脸上，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许绍恒的情人也许一夜之间就换了人，但影后却能永远留在银幕上。”

柏原心中一凛，他通过后视镜，对上了一双澄澈清明的眼。柏原终于明白林耀恩在明岚舒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又跟林耀恩及他的团队见面，详细聊了《美人记》的拍摄计划。

合约谈妥之后，柏原回京州去了。明岚舒则在港城多待了几天，参加巴塞尔艺博会。

每年春天的巴塞尔艺博会是港城，乃至全亚洲的头号艺术盛事，也是全球艺术市场的“晴雨表”。全球两百多间画廊参展，短短四天时间，吸引藏家们为心仪的艺术品一掷千金，创下令人咋舌的交易额。

许绍恒每年也会安排顾问帮他选购艺术品，只是今年他说有别的事不能过来。他让明岚舒跟顾问一起去，想要什么直接跟顾问讲。

这句话让明岚舒想起了他上回在拍卖会上竞拍项链的样子。她赶紧说：“不用了，我就是去凑个热闹。”

许绍恒笑出声：“热闹凑完了就早点回来。”

虽然展会为期四天，但VIP们只会出现在预展的两天里，而这群人才是那些画廊隆重招待的头部购买力。

这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和社交场。到处流动着普通话、粤语、英语、法语、德语、日语，人们借助这个契机展示个人爱好、品位乃至阶层。在这里，有人看到钱，有人看到派对，有人看到社会，懂不懂艺术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也正是因为亲临现场，明岚舒才明白为什么很多艺术家的访谈中总是提到“断舍离”。

作品一旦进入市场，就不再属于创作者自己。如果过于在意市场与评价，要么丧气，要么谄媚，长此以往，艺术生命终将被损耗。因此，与作品切割，是让自身保持可持续创作必须的举措。

顾问按照许绍恒列出的名单买了十一件艺术品。有村上隆、赵无极这类名人画作，也有Beeple这样颇具争议的NFT动态沉浸式雕塑作品。

看得出，许绍恒感兴趣的作品，风格跨度很大。

在VIP休息室里，顾问跟明岚舒聊天。他说富豪们收藏艺术品是一项爱好，艺术买卖更是一种资本配置的手段。

明岚舒问：“从这个角度来看，艺术品跟房产、股票没有差别。对吗？”

“可以这样说。不过更残酷的是，艺术价值与货币价值并不对等。有时候，被认为是劣质的作品有可能卖得很好。市场等级由货币投票决定，事实上，当艺术作品进入交易环节时，艺术本身就已经隐身了。”

明岚舒想了想：“的确是这样。”

顾问任务完成要赶回家，明岚舒同他告别，独自在展区四处转。

她在一副摄影作品前驻足良久，看得太投入，全然没有觉察到自己正被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