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完话筒的万松岩,出乎意料地在话筒面前停顿了许久。台下欢呼的声音捧场地一直延续,他却迟迟没有开始。
工作繁忙的父母,抽不出时间参与他的毕业典礼。得知如此遗憾的万松岩并没有灰心丧气,嘉宾的人选过早勾勒在他的心里——很容易记起月光下程椋谈话时的模样。程椋垂到眼睑的长刘海,此时正轻轻挠着万松岩的额头。
而他远眺的视线,落在人头攒动的家长席位里,唯一空白的座椅上。
那时候为自己虚构出一个全新形象的万松岩,看见程椋一点点被建立在座位之上。满脸都是耻于为万松岩所骄傲的程椋,他的别扭模样却令万松岩心安理得。
然后万松岩才在演讲稿第一行停留:“大家好,我是高三一班万松岩。”
相较于附中校园的热火朝天,病房的冷清令人发指。刚成年不久的Neil,在一片沉默里独挑大梁:“我觉得是。”
话音刚落,叶哥拍了他一记:“刚才就想说你。”
他说:“小朋友不要太早接触谈情说爱。”
Neil反驳他:“我是个成年人。”
“你高中还没毕业。”
仍旧没有离开舞台的主持人,不知是为图抢镜,亦或实在对万松岩我见犹怜。他蹦蹦跳跳地重新回到了电视机的框架之内,高深莫测地夺回了话筒:“我们万松岩同学确实英俊潇洒。”
在哄笑声里,他揽过万松岩的肩膀,故作亲昵地说:“大家不知道,我们万松岩同学,高二的时候在偶像团体里出道了。”
叶哥瞥了程椋一眼。
“但是在拥抱最佳新人奖的奖杯后,他还是选择投身学习的怀抱。”
对电视机前观众满不在乎的主持人,眉飞色舞地宣布了万松岩喜人的高考成绩。不但如此,在海外学校的申请里,万松岩更是金榜题名。
“我们万松岩同学是全能之材。”
他不忘本职工作,“这么厉害的同学,更要听听他的演讲了。”
台下的鼓掌声始终带来一种回光返照的错觉,近乎比校长发言都热烈。
主持人心满意足地退出后,万松岩才正式进入主题。演讲稿的内容,事实上由身兼班主任的教导主任操刀。这名本质上属于数学老师的主任,写起全篇都是诗词佳句的演讲稿并不含糊。经由万松岩之口,白纸黑字的内容更是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临近结尾,万松岩——被所有人寄予学业上厚望的时刻,中途莫名其妙跑去出道的万松岩,没有朗读原定的致谢词,而是即兴向大家说明他想再拖延一分钟,其主要原因的是:
“我有话想对某一个人说。”
除去被附中渊博的文化所吸引,无暇分神的洪星以外,叶哥和谢澜川或多或少被Neil的危言耸听影响。床上的程椋磁铁似的把他们的目光聚集在一起。
貌似漠不关心的程椋,实则身体由于紧张而微微紧绷起来。那时候正对面的万松岩,微微低头的模样,一如无数次站立在他的身前。
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淹没着程椋,他的内心正不受控制而发出声音,他听见他和万松岩初步产生交际时,自我介绍的话语。
羊绒围巾的温暖以薄被施加,两个冬天的严寒由中央空调源源不断地输送。尽管此时万松岩依然盯着演讲稿发愣。
而后万松岩终于重新抬起头。
像是在每一个白昼或者夜晚,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万松岩情难自已总是让程椋忍俊不禁。多么希望能够像以往万松岩对待自己的程椋,尝试越过屏幕的阻隔翻阅万松岩;同时他第一次发现万松岩的睫毛其实也很浓密,以往他只对于万松岩见到自己的羞怯产生兴趣。
然而万松岩的话语实在与他的神情相悖,他说出来的词句使得程椋匪夷所思:“我想感谢我的同桌,他经常和我讨论题目……”
“真晦气。”
程椋把遥控器丢进洪星的怀里,“换个别的频道。”
一窍不通的洪星,操作起凝聚无数学者智慧的遥控器,像是操控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在他孜孜不倦地钻研之下,迸射出的空气终于刺穿了万松岩。
异国的气象节目接替了骄阳之下的附中校园。疾风骤雨的电子屏幕前,那位说出来的话像车轮打转似的金发女郎,第一次让程椋感受到安心的气息。
叶哥对千里之外的天气状况没有兴趣。是他不想重返有万松岩的存在,导致有口难开的困境。他打断了专注看天气的程椋,并且是以揭短的方式:“我知道以前你叫谢澜川用轮椅带你偷偷溜出去。”
他说程椋出院指日可待,因此要自食其力:“等下给我们表演走路。”
被阴雨天气所掩盖住的万松岩,以宽泛的同学情谊掩盖他的私心。程椋的名字仿佛如鲠在喉,舌尖轻点上颚的难度不容小觑。
更多的是他不知道如何提起。倒不是因为出于被保护的愧疚;公司委派叶哥与退团后的万松岩进行过一次谈话。明确表示包括程椋在内的众人的意愿的叶哥,劝导万松岩抓紧重返学业。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都在努力减小损失。但是如果你因为这件事情一蹶不振……”
叶哥想出了在他认知之内最为额度的诅咒,“程椋一定会唾弃你。”
然而不断汇集课余时间的万松岩,在明知违反约定的情况下,仍旧在病房门口驻足许久。
没有敲门的勇气的万松岩,对细小的门缝产生了极大的依赖。在有限的视野里,无法看见病床的万松岩,只能对于柜子上自己匿名送给程椋的花束聊以慰藉。
此刻他重返故地。他想起的却是程椋戏谑他的时候。程椋狡黠的眼神令他记忆犹新。
“我又忘记了你的名字。”
或者,“我只会给你订旅游杂志。”
公事公办的即兴演讲并不困难,尤其是时常出现在命题作文里的同学友谊。何况虚幻的程椋正陪伴着他。作风散漫地与万松岩勾肩搭背的程椋,要求他把话筒让给自己。
编造出来却无比真实的程椋,显然比主持人更会调动学生的情绪:“等下叫万松岩唱歌给你们听。”
甚至可以:“等下跳女团舞……”
是雷鸣般地掌声驱散了程椋的身影。鞠躬又站直身体的万松岩,更加清楚地发现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下场之后,万松岩没有回到班级为他预留的座位。过去的程椋把他指引至逃课的路线。昙花一现出现在附中的程椋,不可磨灭地让万松岩产生程椋偷偷在其他班级借读的错觉。
但是为了保证毕业典礼之后的狂欢,小学部的孩子们提前得到了解放。向来安谧的后门变得人声鼎沸,前来接孩子的家长喜忧参半;对于提前放学不是歌颂就是抱怨。
被冲淡的程椋则停留在铺天的绿意上。当万松岩试图在蝉鸣中采集回忆的碎片时,他看见的却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巧合是很容易在他们身上捕捉到程椋的影子。
“万松岩?”
是职业装扮的女性叫住了他,“我也想找你。”
即便有公司和保险的双重保障,万松岩的家庭还是几乎承担了程椋所有的医药费。以至于身为律师的母亲,一身本领毫无用武之地。
皮鞋的褶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跑前来的母亲,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万松岩:“你留学开销不会小,你爸爸妈妈垫付的钱,基本上都在里面。”
当然把双手背在身后的万松岩,表示自己不会收取。他需要补偿自己的愧疚心理:“我很对不起程椋。”
“不要这样想。”
母亲耐心地向万松岩解释,大家都是事故的受害者。其中保护万松岩免于受伤的程椋,应该享受英雄而非落魄之人的待遇。病房里的程椋从来没有责怪过万松岩,他属于人之常情的愧疚应该早日消散,“或者等程椋出院,你们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那时候万松岩才明白,在理化公式间如鱼得水的自己,无法以冰冷等号将巨额数目的金钱与程椋摆上配平的天枰。懦弱的驻足同样容易理解。矛盾的化解与某种承诺或保证密不可分,而即将远渡重洋的万松岩,显然无能为力。
然后程椋的父亲追了过来。更加偏爱大团圆的父亲,跳跃到了未来的话题。他拍胸脯向万松岩保证:纵使没有血缘的纽带,他也愿意把万松岩视如己出。
“在国外的压力不要太大。”
父亲步步为营。他对万松岩说上课听不懂不是问题,毕不了业不是问题,哪怕落魄街头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因此车祸里被程椋保护了更加不用在意,“实在混不下去就来找我们。”
掰起手指的父亲,向万松岩展示了他们家充沛的劳动力。家庭里除去盛年的父母,还有迟早继续工作的程椋,以及虽然目前身处小学,但是绝对胜利在望的弟弟。四人的工资完全可以确保万松岩一人的荣华富贵:“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以后不带你出来了。”母亲匆匆把他拉扯到自己身后,“总是丢我脸。”
目送一家三口离去,握着银行卡不知所措的万松岩,并不知晓中年发福的教导主任踱步至他的身后。甚至教导主任的步履非常不轻盈:“溜达到这里。”
万松岩受到惊吓的表情让教导主任更加惊讶,好在万松岩及时弥补:“老师好。”
随后他开始夸耀那篇演讲稿的内容。
“还是你的改编好,有生活气息。”
谦虚没有消解教导主任的脸红,他不好意思地拍拍肚子,“我写得太死板啦。”
对于万松岩课余生活一无所知的教导主任,只是以办公室其他老师口口相传的学生八卦里,捕捉过一次万松岩。在学生们性情迥异导致五花八门的新闻里,平淡的万松岩惊不起一丝水花。
不过教导主任自以为十分知心地问他:
“你向你喜欢的人表白没有?”
现在正在关于饮用水大做文章的程椋,讲解着酒店的老板实际是外国友人。或多或少的文化差异,在水壶上可见一斑。入住时翻找过整个套间也找不到热水壶的程椋,几天以来终于找到了堪称完美的解决方法。
传授经验的程椋告诉万松岩,让冰冷的直饮水沸腾的美好愿望,并不是痴人说梦。
“我的意思是用咖啡壶煮。”
考虑到咖啡壶的效率偏低,“所以如果你想喝热水或者泡茶,提前一个小时告诉我。”
但是万松岩突然说:“我不会离开你。”
“你在说什么东西。”
无疑遭受当头一棒的程椋,眼睛瞪得前所未有得圆。在口头和肢体的语言上,他都采用了更加粗俗的表达方式。他叩击万松岩的前额,“大半夜发什么神经。”
冲破旧日枷锁的万松岩,勇往直前地来到程椋身边。他从过分浓郁的情愫里打捞出五年前未能说出口的诺言,并没有因为时间掉色剥漆:“以后再有困难,我们一起面对。”
“你还挺开心。”
不知道在哪一环节出现问题,着手反思自己的程椋,背过身去喃喃自语,“吃烧烤吃变异了。”
万松岩掐头去尾的一厢情愿确实较为突兀。被搬运而来,肩负救兵责任的洪星,向万松岩指出了一条明路。一条穿越衣帽间抵达空旷小房间的明路——就目前而言,万松岩实在不可理喻。
皱着眉头的洪星,神神叨叨地说出了谢澜川的至理名言:“实在睡不着,就去站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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