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兰感觉脑袋有点蒙。
或许是今天太早起来,不过五点就从铁板床上睁开了眼睛。
王阿姨在下床熟睡,胸腔震动的鼾声能带动着整个床轻微晃动。
还好门窗紧实,分发的床被厚实,牢牢盖着不会叫外面的冬风钻进来冻脆了骨头。
她把脸埋进被子里,深深吸了两口棉被晒过阳光的气味。
铁制的床太容易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动静了。
她静静感受了一会儿阿姨的睡眠质量,轻手轻脚的坐起来,套上厚外套来到了外面。
猪场通常会选在比较空旷少人的郊外。她扶着门靠着微弱的光线走到了猪场的外缘。
清晨的光线带着点蓝绿调的冷意,和空气一样温度。
她吸了吸鼻子,感觉有点被冻红了。
手下是粗糙的红砖质地,这颜色延绵不绝了好远。
她顺着看到尽头,周边是一片荒草,交杂着一点绿色。
看向更远、更远的山脊与天空交界之处,孕育中的初日已经溢出了一点颜色,橙红、蓝紫杂糅一起,渐渐从山间荡漾出来。
她坐在地上,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撑着下巴,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这白色的气雾跟着升起,越升越高,直到完全和最高处的雾气融为一体。
不过片刻,她回神去看边际的日出,周边的云如泼了的颜料罐一样鲜艳丰富,太阳已经出来了大半。
这是在家中少有见到的场景。
家里没有离山这么近,离云这么近的地方。
家里没有这样荒凉。
林玉兰看着完成了分娩的天边,太阳已经完全脱离了云层。
红彤彤的。
但还是这样寒。
家里没有这样冷的太阳。
她低下头,又呼出一口,慢慢捂住自己被冻得有些僵的脸。
养猪好像确实——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林玉兰麻木的洗好脸,换好衣服,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收拾好的刘玉芬走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把自己裹成小粽子的人,呆傻的把自己完全包住贴在墙边坐着。
“玉兰,玉兰?”
她叫了好几声,这孩子才回魂,视线慢慢转到她身上。
“你奶奶来电话了。”
她指了指外面。
对哦。
林玉兰慢慢松开抓着被子的手,从床上爬下来,跟着刘姨往外走。
今天还没有给家里报平安。
奶奶的声音隔着另一条电线传来,她熟悉的和蔼的声音有些失真:
“乖宝,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的喝水呀?有没有很累呀?”
她一一回了。但还是被奶奶发现了不对,问道:
“怎么听起来这么没劲,生病了吗?乖孙?要不咱就回家——”
“没有——奶奶。”她抓着话筒,低声说着。“就是——今天看到了一头怀孕的猪。”
不久前的场景好像又出现在她的面前,痛苦的叫着,肚子鼓着,但还是温顺的靠在她的手边的母猪。
“她难产了——”
孩子的声音低的叫人有些听不清了,林秀英屏住呼吸认真听着孙女的话。
“我,”
少女的呼吸也轻了起来,林秀英几乎听不见孩子的呼气声了。
“我有点,”
她抓住话筒的力道更紧一些,缓慢的说出剩下的话:
“有点害怕她死掉。”
一个有温度、有呼吸的生命,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冰冷,变得僵硬、变成了一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她当时坐在原地,特别,特别恐惧,再重温一遍这样的经历。
“乖宝呼吸。”
奶奶的声音响起,她下意识跟着照做。
她才发现自己的肺部已经停滞了一会儿,迟来的氧气让身体开始重新运作,她大喘着气,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林秀英在另一头叹了口气,
“要不,就回来吧。”
“回家吧,囡囡。”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林秀英开始有点后悔同意孩子的决定了。
她只是看起来成熟,但其实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更别提遇到了那样的事情——连他们这些大人到现在都没能够完全走出来,更何况是......
“不。”
她听到孙女轻缓却坚定的声音。
林玉兰的手放轻了些,她看向了外面的刘姨,刘姨对上了视线,对她和蔼一笑。
“她不会死的,奶奶。”
她收回视线,垂下来对奶奶说话。
“我也不会走的。我会做到。”
她对着奶奶保证,也是在和自己保证。
“我能做到的。”
挂断完电话,林玉兰才发现左手手心有些刺痛,抬起一看,被指甲按出两个印子了。
她抿起嘴唇往外走去,被门口的刘姨叫住了。
“妮子。”刘玉芬说着,眼睛弯弯的,
“112号情况好转了,就是有点炎症,你要去看看吗?”
被叫住的林玉兰眨了眨眼睛,茫然的重复着,
“112号?”
“就今天那头母猪呀。”
刘玉芬环着手臂,嘴一抿就露出嘴边两个小酒窝,
“要去看看吗?”
林玉兰看着她富有亲和力的笑容,慢慢点了点头。
不久前还有些奄奄一息的母猪躺在干燥的猪草上,这场习以为常的分娩耗费了它过多精力,已经陷入了疲倦的梦乡中。
林玉兰把视线转到它的头上,状态已经变成了良好,另外还多了一个说明:分娩结束,恢复期:轻度发炎。
是更新了吗?
有点神奇。
她揉了揉眼睛,想要看的清楚一点,就被旁边的刘姨拉住手。
“脏,别揉眼睛。”
孩子还算听话,被拉住就放下手了。
刘玉芬点点头,也跟着看过去那头酣睡的母猪。
“情况不算坏,打了催产素很快就生出来了。”
林玉兰抬头认真听着这位前辈说话,
“母猪难产其实是比较常见的。”
或多或少都会有,有的是因为胎位不正、产道太干燥、又或者是生育时间太久母猪没有力气了。
还有胎儿过大、母猪年龄也都会有影响到最终的生产过程。
根据情况去处理就好了。
刘玉芬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宽慰对方,
“这次你发现的很早,所以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不过就算遇到最糟糕的情况,我们也是有办法的。”
“最糟糕的情况......?”
林玉兰重复道。
刘玉芬点点头,“对啊,最糟糕就是直接去剖腹产了。办法总比困难多的。”
“所以不用担心的。”
刘玉芬看过来,眼神有点复杂,
“但是妮子,我们养猪不是拿来做宠物的,有时候心肠太软只会让自己难受。”
林玉兰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把视线收回来,
“我知道的——刘姨。”
刘玉芬没有再说了。
这孩子的认真她也看在眼里。
人是真的想要好好养猪,这谁都能看的出来。
但是猪的结局都是一眼看得到的。
她叹了口气,大手放在孩子头上揉了揉。
“你还小呢。”
林玉兰茫然的被这位负责任的前辈狠狠揉了几把,听着她不甚熟练的安慰自己:
“什么都多尝试,多做做,不是坏事情。”
孩子又陷入了沉思里。
李兴旺去外面跑路途去了,领导也被上级抓走去外省宣传助农,照看小孩的任务就落到了刘玉芬身上。
这小孩做事认真勤勉,眼神也好,一眼就能看出来猪的情况,带的倒是很舒心。
就是有的时候太闷了。
刘玉芬的眼睛闪了闪,问道,
“怎么还一直看着,是在担心它吗?”
林玉兰回过神,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觉得,她这样子睡觉好像和我一个屋子的姨姨。”
谁?
刘玉芬疑惑地看向那头母猪,这体态,这鼾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人选。
“王凤英?”
她点点头。
刘玉芬的脑袋上爆出青筋,
“谁给你安排的宿舍啊,怎么把你——一个小孩跟她分一起——她那个大嗓门,你这几天睡得还好吗?”
孩子指了指自己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诚实的回答:
“不太好。”
真是的。
刘玉芬的眼睛冷了下来,脑海里已经有了人选。这几个真的是滑头到恶心的程度。
怎么就逮着一个娃娃霍霍,几个大老爷们搬东西搬不过人就搞这种小动作,心眼比猪的眼睛还小。
“你晚上先去我的屋里睡。”
刘玉芬说,“明天给你安排新的房间。”
看着眼前的孩子乖巧的应了,说了声好。
她松了口气,又抬手把人脑袋搓了一遍,心满意足的说:“行,回去吧。”
林玉兰扶正身体,粗略把自己被揉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梳顺一些。
再应了声好,转身照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回宿舍。
她一边叠着被子一边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其他的不管,起码今天晚上能够睡个好觉了。
晨起的景色固然很美丽,但是像她这样的小孩子更需要充足的睡眠呢。
不久前还在想成为大人的林玉兰,这会子又把自己当做小孩了。
她只要好好睡觉,好好长身体就可以了。
有些事情,就让大人他们自己处理才好呢。
而在家中的另一边。
刚放下电话的林秀英皱紧眉头叹了口气,转身就看见看着自己的陈丽,吓得深吸一口气:
“丽,丽妹啊,怎么不说话?”
陈丽的目光移到了电话上,问道,
“是玉兰吗?她怎么了,妈?”
“孩子工作上受了点委屈,我想说就不做了,回来吧。”
林秀英飞快的转动脑筋,讪笑着,
“但孩子随你,倔,说做就一定要做下去。”
这样被盯着怪渗人的,林秀英赶紧按上了电话,
“左右也大了,孩子有主意了。”
陈丽也开口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女人的嗓音温温柔柔的,但叫林秀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妈,你是不是和孩子一起瞒着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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