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珠子的脚向后踩着土地，蹬开，就可以从板子上往后向前飞出。

速度带来的风如同母亲轻抚他的脸颊，头发也随之飘扬着。

虽然他没有母亲。

但是玉兰的母亲给他梳头的时候，力度很轻。

梳完之后，会轻轻地拍着他的脸，说着：

“好了，去玩吧。”

玩。

金珠子的手指略微用力抓紧了绳子。

他既为这个词感到心情有种膨胀的轻盈，又在看到玉兰忙碌时更添几分茫然。

他把手掌放到脑袋上比划两下。

他的身高也有玉兰高呢。

但是大家看到他的眼神，总是轻轻的、像是看着幼崽的宽容和——

和什么呢？

他努力思考着，停住了秋千。

在他陷入不习惯的思绪中的时候，有车轮滚动的声音驶入了这座森林。

金珠子竖起耳朵，警惕的看向车声来源处。

他从秋千上下来，跟着车的轨迹行走。

汽车是个笨重的大家伙，会在柔软的泥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沿着一路印子走过去，走到一半，金珠子停住了。

他记得，那边是玉兰的猪场。

开车的一般是‘林叔’。

但林叔的车声轰隆隆，在泥土上留下是更加宽大的印条，和些不明显的黑色液体。

他有时候好奇低头闻闻想要摸摸，就会被玉兰拉住，说是汽油，猪吃了会死。

他不会死。

如此和玉兰说明之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就更多一份不确定。

“不行。”

还是这么说的玉兰，嘴巴含着发圈，一手转了两把头发，另一手拿住发圈绑住，脚步不停。

“脏，不许吃。”

她说。

像是大人百忙中抽空告诫小孩。

金珠子抿了抿嘴唇，脚步落在了泥地里的凹陷。

有轻微的落空感。

他慢慢抬起脚，朝着熟悉的地方走去。

车声很快就停了。

金珠子加快了脚步，草丛被他踩得东倒西歪，横叉的树枝都被随意挥开。

说话的声音近了。

有男声、和女声。

交织在一起。

他扶着树干，看向不远处的三人。

熟悉的玉兰。

一个有过一面之缘。

另一个完全陌生，却熟稔的凑在玉兰身边说话。

金珠子只是多看了一会儿，这人就顺着目光看向他的身处。

他面无表情的任由这人打量，看上去也不大聪明，左右发现不了他。

但玉兰也跟着看过来了。

女孩的视线有如实质，沉沉的压在他身上。

他侧过脸，躲避对方的目光，缩回树林里隐藏了身形。

好吧。

不能被发现。

做一个好影子。

这种影子的生活。

不正是他之前想要的吗？

他在阴影里死死盯着三人走进猪场，他却不能正大光明走在她身边的感觉。

煎熬。

好煎熬。

树叶轻微动了动，金珠子放轻了脚步，静静的跟上去。

林玉兰踩在刚凝结的隔板间，把有些老化的灯泡轻微拧转，就转了下来。

她低下头，想要拿着替换的，可手还没下去，新的灯泡就自动塞进了她的手里。

她愣住片刻，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下不远处在赶猪的两人，继续安装着新的灯。

然后，蹲坐下来，手撑在水泥上，小声和他说话。

“你回来啦。”

金珠子小心的凑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安静没有感染到女孩，她轻轻拉了拉金珠子的手，指着一个个被填满的猪圈，眼睛弯着，

“看到了吗，这就咱们的猪——我真的养上猪了，金珠子。”

金珠子跟着她的手看去，一个个刚出笼的猪崽子们挤在一起哼哼唧唧。

他收回视线，小心的把此刻女孩的笑容装进眼里，低声说了句“嗯。”

林玉兰揪着他的衣角，兴奋的嘟嘟囔囔着：“目前就先养着这么二十几头，到时候再去搞搞培育，说不定还能创造一个新品种，到时候就叫什么好？”

“叫什么好？”

他低声问着。

林玉兰鼓鼓嘴，“叫什么好呢？要不就叫金珠一号？”

他的身体一僵，“不要！”

“这是我的名字，”金珠子抓住玉兰的袖子，执拗的强调着。

“金珠是我的，玉兰，不许给别人。——别的猪也不行。”

“好吧好吧，那就不叫金珠了。”

林玉兰摇着头，任由他把自己袖子揪得变形。

“那就、林家猪一号吧！”

“怎么样？”她扭头看着金珠子，伸出手搓搓他的脸。“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

“是因为没人给你推、秋千玩的不开心吗？”

女孩慢慢抚平了袖子，语气温和、低声和金珠子承诺着，“等他们走了，我去给你推，好不好？”

他们。

金珠子方才被隔绝的心脏缓慢回落进胸膛。他抬起头，眼睛好似刚才被玉兰换下的新灯。

他们。

是呀。

他们，是他们。

他和玉兰、才是‘我们’。

金珠子像只小动物，又朝林玉兰凑近一点，像皮毛相贴一样的蹭蹭，企图分享出一些此刻心中震荡。

但隔板宽度有限，稍微这么一蹭，原本只是勉强蹲着的玉兰身形一歪，就掉了下去。

“诶我——”

金珠子急忙凑过去。

“玉兰！”

不远处注意到动静的两人惊诧的叫出来。

“妹子？你做啥了？”

“没事吧？玉兰。”

几个声音瞬间响起，脚步也杂糅在一起朝她奔来。

林玉兰在下落的瞬间就下意识伸手拉住隔板，下半身调整了一下位置后，卸力倒下。

她爬起来，从隔板里露出个头，对着外头两个人说话。

“没事啦？脚滑了一下。你们都好了吗？一会儿来我家吃饭吧。”

隔板里头，金珠子被压在下面，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玉兰，看见玉兰低头和自己对视，小心的张合着嘴巴。

“没——事——吧。”

林玉兰移开身体，把他拉起来，摇了摇头。

“怪不得一点都不疼。”

她笑着，把金珠子拉起来。

“谢谢你啦。晚上想吃什么？”

金珠子顺势被拉起，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鸡蛋。”

他说。

“还是鸡蛋吗？你好喜欢这个呀，都吃不腻。”

林玉兰伸手把他发间的稻草拿掉，“要不要试试新花样？煎蛋？炒蛋？”

金珠子乖巧的看着她，和昨晚上那个危险诡谲的形象毫无关联。他重重的点头。

“嗯。”

“好啦。”

林玉兰松开手，低着头再说着悄悄话，

“一会儿我就不能和你说话了，等回家我们再聊。”

被松开的手，温暖瞬间离去。

金珠子看着自己的手，才缓缓点头。

“好哦。”

好哦。

这样看上去好乖。

林玉兰心声感慨，但很快甩掉了这份心声，站起来走出去。

“走吧，李叔，我带你们去我家，大家都辛苦了，一起吃个饭。”

不等对方拒绝，她笑吟吟的补充着，“还有朱世昌。”

朱世昌的眼睛细微的动了动，在她混乱的袖口转了两圈。

这猪场已经迎来了新的生命，满场都是腥臊的气味。

猪的声音嘈杂。

他的耳朵却捕捉到了另一个声音。

朱世昌笑了笑，应下这顿饭。

“好呀。”

李兴旺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是来做工的，怎么反而先吃起主人家的饭呢？

他抓抓头发，嗫喏着，“不大好吧？要不我还是先回去——”

话说到这里林玉兰走到他身边，把他手边的笼子拿起来。

手边被牵引着，他正想对玉兰说不用，这点活计。

就又听到这妹子的声音。

“不会少您这口饭的啦，李叔，走，人多热闹。”

李兴旺张了张嘴，又闭上。

这有点熟悉的感觉。

即将迎来被压迫的预感。

和吴翠翠一般无二的话呀。

他轻轻叹了口气。

接受自己的命运。

“行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