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小叶紫檀方桌碎掉后，金门主火速给他们换了一张金丝楠木的，还是张圆桌。

听说凌悬昨天出门后大发雷霆，把金地门弟子刚刚修好的墙又轰塌了，头顶的沙子也被他翻了三遍。

金地门内人人自危，没人敢去触他的眉头。

凌悬带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进了房间，走到溯洄镜面前。

贺怀山贺怀宁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他一句废话也没说，挥手注入灵力，溯洄镜开始发光。

这次的画面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

上次的记忆里是琪花瑶草、璇霄丹阙的仙境，但是这次，入目即是乌云蔽日的昏黑天空，视角向下拉，洪水倒灌，乱石穿空，一片混乱荒凉的景象，好像世界即将毁灭一般。

“这……是哪里？师姐竟然还来过这种地方？”

凌悬表情严肃，沉默不语。

眼前的场景仍旧一片混乱。

突然，有人出现在了画面中。

那人白衣染血，自乌云中一跃而下。她发丝凌乱，精致的脸上此刻却沾染了几点赤红，让她的眼神显得有几分肃杀。

“这是……师姐？”

画面中的人正是清商。

在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红衣人，那人好像陷入了昏迷，一动不动瘫软在清商怀中。二人衣角相接之处，清商的白衣上迅速开出一朵血色之花，有鲜血滴滴答答从他身上滑落。

清商急速向下飞去，怀里的人被她的动作所影响，偏了偏头，露出了没有一点血色的脸。

贺家兄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连凌悬的神色都不由为之一动。

那赫然是他自己的脸！

他们没有出声，安安静静地继续看下去。

从上往下看，大地一片疮痍，处处断壁残垣，天空间或还有流火坠落，画面让人眼花缭乱，但有一座山依然十分明显。

清商便是抱着炎华向那座山峰飞去。

虽然时隔千年，沧海桑田，但凌悬还是认出了这座自己日复一日看过的山峰。

他的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凌悬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按住桌子上，死死盯着眼前的画面。

心里的那个想法随着记忆的深入越来越明显，凌悬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让他呼吸不得。他的心颤了颤，甚至有些恐惧接下来的画面。

清商一路飞到崖底，找了处山洞将炎华放下，随后径直离开这里。她停在山崖上，盯着崖底，五指悬于胸前，狠狠一拉！

泛着微光的纯白灵力臻至成形——那是清商体内的风髓。

风髓一离开她的身体，清商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她并起二指，在风髓中间一划，挥手将一半风髓送入了崖底。

崖底狂风骤起，形成道道罡风，牢牢堵住了崖底的出口。

——也封住了炎华出来的路。

清商将另一半风髓收回体内，转身离开了山崖。

画面结束。

贺怀宁这次是真的大气不敢出。

此时的房间里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清商将炎华关在了凌霄峰崖底，那岂不就是千年以前师姐亲手封印了凌师兄？！

这推测十分明显又过于离奇，让他俩都不敢开口劝慰一下凌悬。

再加上昨日溯洄镜重现的情景，清商疑似与泰宁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把炎华关在凌霄峰底近千年，似乎对炎华一点儿情意都没有。

自己今世的仙侣前世似乎并不爱自己，反而与另一个人两情相悦，还似乎对自己有什么仇怨，哪个人能接受得了这样的事实？

凌悬面无表情地盯着桌子上的溯洄镜，搞得贺家兄妹紧张不已，生怕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怒之下把溯洄镜给砸了。

但与他们想的不同，凌悬心里划过众多想法，一时之间大脑甚至有些混乱。

他想起了很多东西。

在吸收火髓时，他们看到的是清商和炎华耳鬓厮磨、唇齿交缠的亲密画面，让他误以为自己和明遥是一对密不可分的爱侣。也是凭借着这样的想法，他将爱意尽数倾吐，明遥才在杏花岛答应了他的请求。

琉璃海下，记忆中的场景亦是证明了这一点。二人共乘一船，紧紧相依，一起泛舟湖上，好像一对恩爱仙侣。当时他的心里还曾对此沾沾自喜，认为二人恩爱不渝，缱绻情深。

若是这一切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他对明遥的爱意从何而来？

——自己真的喜欢明遥吗？

凌悬对自己竟然生出这样的想法感到可笑，但他又忍不住去回想溯洄镜中见到的每一个画面，最后定格在清商封印炎华的那一幕。

“若是让我知道，是谁把我禁锢在凌霄峰下几百年，日日不得解脱，还给我下了那般阴损的毒，我也决计不会放过他的！”

前几日在风烟城刚刚说出口的话回响在他耳边，像是命运将清脆的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无声却嘲讽。

那样折磨人的毒，也会是她的手笔吗？

自己每年都会因此痛苦万分，感受着体内的生机一点点消散，连灵力都无法动用，好像它从未存在过，最后连一点体力和温度都从指尖消逝，像一个真正死去的人。

之前凌霄峰只有他一人，无论是怎样的狼狈和窘迫都只由他一人承受。但如今他已离开崖底，还和明遥一路同行，等他再次毒发，在他身边的明遥会想些什么？

是会冷眼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还是会嘲笑他连下毒的人都认不出来，反而对她告白，和她亲吻？

凌悬身上的气息愈发冷凝，贺怀山贺怀宁不敢惊扰他，默默退出了房间。

沙漠里的黑夜来得格外得早，整个金地门都陷入了沉睡，一片阒寂。

——凌悬枯坐一夜。

第二日，天放晴，几缕阳光透过阵法落在溯洄镜上。

像座雕像一样僵坐了一夜的凌悬终于动了动身体。

他脑子里一团糟，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从“我喜不喜欢阿遥”到“她爱不爱我”，从“她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凌霄峰”到“是不是她给我下了毒”，再一直到“她喜欢的究竟是炎华，还是泰宁？”。

亦或者，她的心里，有过我吗？

万千思绪，最终都归结为一句——

罢了，先找到阿遥再说。

他起身走到溯洄镜前，准备开始第三次回溯。

*

贺怀山和贺怀宁掐着时间悄无声息溜进来。

凌悬向溯洄镜中注入灵力，心里还想着清商跟炎华和泰宁之间的纠葛。

溯洄镜光芒一闪，入目一片洁白。

嗯？溯洄镜出错了吗？

贺怀宁忍不住想。

视角向上拉，露出了全貌。

有人穿着铜黄沙漠中常见的白色长袍，在沙漠漫卷的狂风中露出了一个背影。

“师兄！这次好像找到了！”

贺怀宁看着着熟悉的沙漠，忍不住有些激动。

终于看到他们想看的场景了，前两日师姐的感情史以及跟师兄的爱恨情仇实在让她感到害怕。

“嘘。”

贺怀山示意她安静。

画面一转，露出了这人的脸。

“！”

泰宁？？？

凌悬忍不住瞳孔骤缩。

他想起金门主的话，“心里的执念越大，就越有可能见到想要见到的人。”

难道是因为他一直想着清商跟泰宁，溯洄镜误解了他的意思，显示了有泰宁存在的场景？

不。

不对。

泰宁生活在千年以前的上仙镜，那时人间境还不存在，更不用说铜黄沙漠了，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泰宁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得到了什么宝物，又像是经年夙愿终于如愿以偿。

视角拉远，露出他的全身，一身纯白衬得他腰间的金铃尤为扎眼。

凌悬莫名的熟悉感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方、矩。”

“方矩”二字被他一字一顿、咬碎了吐出来，好像想把这人拆吃入腹、生啖其肉。

凌悬想起，在弘川州，明遥第一次见他就接受了他的簪子，随后，二人又在琉璃州不期而遇，相谈甚欢，一切都像是，天作之合。

明遥对方矩一直和颜悦色，却对自己的亲近爱答不理，是不是——他们早就认出来彼此？

她是不是……

根、本、不、喜、欢、我？

*

今天是清商和方矩成亲的日子。

清商一身凤冠霞帔，静静坐在镜前，任由小九为她梳妆完毕，盖上盖头。

她牵着红绸，被带到方矩身边。

喜堂布置得红红火火，周围被荒沙地宫弟子挤得满满当当，好像十分热闹，但是现场却十分安静，甚至有些诡异。

喜堂最里面，高堂之位空悬，连椅子都没有摆，只在中间的桌子上，摆了一盆商信。

方矩接过红绸，拉着清商走到自己身边。

清商隔着朦胧的盖头，看见方矩勾了勾唇角。

“阿商。”她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清商没有回应他的话，默然无声。

方矩只当她在这一生重要的时刻也难得羞怯，他认识清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这般情态，觉得甚是少见，温和一笑，去拉她的手。

只是没想到，清商竟然避开了他的手。

方矩见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清商，荒沙地宫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打下阴影，显得他的脸色有些冷峻。

不过他很快轻笑了声，像是哥哥对妹妹不合时宜的任性有些无奈，微微朝她弯下腰：“怎么了？”

清商隔着盖头上的红头纱，眼神锐利地和他对视。

“在这之前，我有话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