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鬼魂,半边脸暗半边脸亮,显得极其诡异。
钟烨叫了一声:“族长。”
伥鬼顶着钟知行的脸,语气冷幽幽的:“半夜不睡觉,为何来此?”
钟烨露出真诚的疑惑神情:“我只是路过。”
他直觉伥鬼没有发现刚才祠堂内景象。反正他说什么伥鬼都未必相信,还不如实话实说,至少不会自相矛盾。
伥鬼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移开。
扫视了一遍祠堂内,目光没有多停留在任何一处,仿佛只是简单的扫视,最后又轻飘飘地落到他身上,叹了一口气:“烨儿,莫怪我当初心狠,那时在气头上行事冲动,如今你既已回来,那些往事我也就翻篇吧。你长大了,是非对错,我想,心里该有分寸。”
钟烨装出黯然神伤的样子:“是。”
心下却想,伥鬼莫名其妙跟他说这些干什么?难道是想感化他?还是试探?他倾向于后者。
他问:“族长,方才祠堂内传出异动,过来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不知是何状况,我正想进去看看。”
伥鬼轻描淡写:“哦,这祠堂经常如此,不必在意。”
钟烨口上称是,实际心里有了想法。——不让他进去看,那基本能断定,祠堂下面的东西,是伥鬼搞的名堂。虽不排除对方想要独占秘密的可能,但这概率微乎其微。
伥鬼沉吟片刻,冷不丁问:“你跟青龙什么关系?”
钟烨道:“是这样的,我一开始遇见他时,并没识破他的真身,等后来发现,当时鬼迷心窍,想留下他,那时他伪装很好,让我放松警惕,疏于防范,以为神兽也能被教化,直到他对我动手。所幸他积伤已久,并非巅峰时期,我拼尽全力才将他制住。若非如此,恐怕......”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伥鬼叹气:“烨儿,这事怪不得你。你从小就有这些念头,我总想劝你,可有些道理说再多也没用,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遍就懂。经此一事,你该明白些道理了。不是要怪你,只是年轻人难免天真,多经历些事自然就懂了。”
有那么一瞬间,钟烨实在诧异。伥鬼的伪装能力几乎超出他的想象。这样的话,确实是钟知行会说出的,连他说话时的腔调都模仿得分毫不差。若不是自己内心早有断定,恐怕听到这样的话,只会深信不疑。
伥鬼的恐怖之处也正在于此。它窃取旁人的记忆,并能表现出高额的匹配度和模仿能力,几百年来纵横人间而未尝败露,再亲近的人,恐怕也识别不出,朝夕相处的人躯壳里换了灵魂。
钟烨低低道:“您说得对。”
伥鬼再不多问,很快离开:“你早早休息吧。”
钟烨自然不好再在外面游荡,压下心头思绪,回了房间,一夜无话。
伥鬼深夜游荡,必定怀有目的,应该是去锁龙井找元玉,他掐了个时间点,约摸伥鬼离开后,向元玉询问。
元玉那边寂静片刻,才道:“是有人来找我。”
“他怎么样你了?”
“没怎么样……起初我觉得他居心不良,但后来发现他很温和,没有攻击性举动,还和我聊天。”
钟烨心尖一提:“他跟你说了什么?”
“很多啊。”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和你有联络?”
元玉纳罕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他又没问我。”
钟烨不禁心想,这潜台词分明是说,如果那伥鬼开口问,元玉就会毫无保留全盘托出。他暗骂自己疏忽,现在只能庆幸伥鬼没起这念头。
他告诉元玉不要对别人透露两人之间的任何事,又问:“他问了你什么?”
“他追问我的遭遇,又说,如果我愿意弃改邪归正,就给我一条生路。”元玉的声音里带着不解,“但是我哪里干什么坏事了,我从醒来就被关在这里,连谁关的都不知道。”
那边传来两声脆响。
可能是他用尾巴拍了拍四周的锁链。
“…委屈你了。”
元玉浑不在意他的话,也不纠结自己到底是委屈还是不委屈,反倒是兴致勃□□来,提起伥鬼的其他话:
“他说自己是天师,说我是十恶不赦的恶龙,还说不忍杀我才留活口,要帮我改过自新……他说的都好奇怪,我觉得他在骗人。”
“他确实在骗你,他想要你的命。”
那边寂静了一会儿:“你也是天师吗?”
“是。”
“你确实像天师,可他不像啊。他身上都是阴气,好像被大鬼缠身了,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鬼,但总感觉有点熟悉,而且很讨厌这…是谁来着……”
元玉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后,打了个哈欠,慢慢道:“想不起来了。”
“我困了,回见。”
这句话说完,龙鳞由热变凉,元玉也没了声音。
钟烨坐在窗边,自己回想了祠堂异状,发现和认知中的任何东西都对不上。最大的可能,那好像是…一种阵法。
他笃定伥鬼会动手,而且很可能就在最近两天。既然要动手,大概率会做些什么其他什么来分散其他天师的注意力,那会是什么呢?
次日清晨,钟烨听到楼下一片喧哗。
推开窗户,看见人头攒动,几个天师神色紧张。有人交头接耳语速飞快,有人面露惊愕,有人步履匆匆。
下楼后,他随便拦了个过路的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一见是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又张了张,才告诉他,阿溪不见了。
阿溪的失踪扑朔迷离。
他性子开朗,从不是独来独往之人,昨晚不知被何种烦心事困扰,才难得独自行动,结果不见了。一开始没人发现,因为他没和任何人在一起,平日关系熟稔的人也只是以为他独自跑到哪里去玩了,直到今天早上,横竖找不到人,才后知后觉:阿溪失踪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家族重地阵法森严,他竟像凭空消失,没有留半点痕迹。现在,连他是被人掳走还是单纯走丢都无从判断。
钟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当他再发现伥鬼,或者说,钟知行的皮囊居然不在旁边众多天师里时,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阿溪,被伥鬼杀了。
他一时气血上涌,心里想起那孩子的音容笑貌,如此活泼、稚气而善良,伥鬼为什么要占据他的皮囊?
还是说阿溪哪里天赋异禀,不幸吸引了伥鬼的视线?
思绪还未散去,却见钟知行竟然从远处走了过来。
两侧天师本来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见他过来,都不再发言,呈报上了阿溪失踪的消息。
钟烨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伥鬼没有披阿溪的皮。伥鬼只能占据一副皮囊,身上穿了钟知行的,就不可能再穿阿溪的。也不能把皮囊储存起来。
所以说,难道阿溪真是自己乱跑走丢的?不应该啊。他向来是个灵透孩子,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他感到不对劲,不是外部的不对劲,而是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感觉,他竟然,有点分不清钟知行和伥鬼了。
钟知行威严的身影和伥鬼飘忽的轮廓,在他眼前疯狂地晃动、交替、闪烁。一人一鬼,像虚幻的泡影,忽而重叠,忽而分离。
这混乱中又掺上了阿溪的脸,三张截然不同的面孔相互覆盖,搅成一团,遮蔽了视野中的一切,让他后背发凉,耳中嗡嗡作响。
不对。
他的状态不对。
钟烨用力闭了闭眼睛,指尖掐住自己虎口,耳边的嗡鸣声才渐渐退去,再睁开眼时,面前才没了疯狂晃动的人脸。身上居然起了一层冷汗。
他绝不应该有这种状态。
刚才好像困于深海,意识迷离又混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分辨不清。难道,伥鬼还能侵蚀人的神志?
他盯着伥鬼,后者置身于人群中,并没意识到他的视线,嘴唇开开合合,面容严肃地说着什么。这次钟烨倒是听见了,他说,因为家族有青龙要事,离不开人看守,他无法脱身,只能派部分天师出去寻找阿溪,别人也要留意。
说完,他点了几个人,最后视线移到钟烨身上:“烨儿,你和那孩子关系最好,你也去吧。”
旁人的视线自然也移到钟烨身上。
空气不知为何寂静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寂静之中似乎酝酿着什么。他好像听到极其低小的、密密麻麻的絮语,接连不断,但当屏气凝神想去分辨说的内容时,又发现根本没有声音。
“好。”
他说出这个字,空气像才松弛,听觉又恢复了正常。
别人也不再看他,重新讨论阿溪的事情。
离开前,他暗地里塞给钟蔚一张传音符箓:“如果有什么事,麻烦立即通知我。”
钟蔚盯着掌中符纸,指节捏得发白。他和阿溪关系极好,本想亲自寻人,可钟知行既然点名要钟烨,他再怎么心急也只能留守。两人必须至少留一个在家族里,否则连伥鬼什么时候趁虚而入都不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青龙有我看着,你去吧,”他忽然抬眸,咬牙道,“把阿溪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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