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烨本来没想去见元玉,并不是他不想去,只是人多眼杂,能避则避,免得别人怀疑。以他目前身份,回到家族的第一天也不宜四处走动,他早早回了自己房间。
那房间一直无人踏足,陈设如旧,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
熟悉的事物总容易引起人的思绪。
他坐在窗前,内心思绪此起彼伏。屋子里很静,听见外面树叶沙沙清响,仿佛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音。
正往窗外张望,忽然觉得胸前一小块地方发热。
是红绳末端的龙鳞。
——元玉在找他。
他迅速关上窗户,压低声音:“怎么了?”
龙鳞却迟迟没有回应,只像一团温吞的小火焰,无声地发热。
有事。
但不知道什么事。
钟烨将窗户推开一线,看了眼外面,夜黑风高,下面空寂无人。无人在附近。
随即翻身跃下,落地时只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不走正门是有原因的,那边有家族各处布下的阵法,专用来探测,他不想暴露行踪。
议事堂外有人看守,他远远看了一眼,是张生面孔。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因为元玉初来乍到,家族还没布下有针对性的探测阵法;今夜只要支开看守的人就可以,但往后怕是不能了,还得想其他办法。
他心下思考着对策,藏在暗处,转到离书房不远的地方眺望,灯火通明,借着灯火的映衬,几个熟悉的身影格外显眼:是家族里的长辈,可能是在商量剿灭青龙的办法。
距离太远,没法确定伥鬼是否在其中。
他将龙鳞靠近嘴边,试图和元玉取得联系,仍旧没有回答。
可他不能直接露面进议事堂,他现在的身份毫无清白可言,估计在别人眼里信誉尽失。
最后不得不去找钟蔚。
钟蔚正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忽然听见窗户传来细微的敲打声,以为是哪里来的虫子,并未在意,直到发觉这敲击声一下接一下,像是某种暗号,才放下笔站起来,拉开门,果然看见了暗影中的钟烨。
“你来干什么?”
钟烨实话实说:“我想下去看一趟,但那边有人守着。”
“下去?现在?”
“对。”
“为什么?”
“他好像在找我。”
钟蔚明显愣了一下:“他好好的找你干什么?”
钟烨道:“不知道,所以我想下去看看。”
钟蔚皱眉:“你非要下去吗?我支开人会很麻烦,而且他在下面能出什么大事。”
钟烨并不解释其他:“嗯。有劳。”
钟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挤出一句:“我真服了你俩了。”
然后扔开笔跟他出来。唯一的不同是他不用翻墙。
说来也巧,钟蔚和今夜负责看守的天师关系熟稔,他装着散步路过的样子,还没主动招呼,对方先热情洋溢地招呼了他:“钟蔚!来这边来这边,晚上失眠了吗,都现在了还出来逛。”
“是啊,白天情绪太激动了,睡不着。”
那天师打了个哈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想睡我想睡,可惜不能睡。”
“辛苦。”
“哪有什么辛苦的,家里自然有人比我更辛苦。”那那年轻天师颇不在意地笑了笑,笑,“今天下午我去书库,还见到族长他们争论不休,讨论到底该怎么一劳永逸。要我说当然是杀死,但神兽哪有那么好杀......”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钟烨像一道无色无形的影子,敏捷地从外面闪进议事堂。
甬道里散发着身森森寒气,他顺着倾斜的地面一路向下。
黑暗尽头出现一点亮光,随着距离拉近而逐渐清晰,亮光中出现了一抹幽蓝。
脚下的地面变了些触感,仿佛被冷气侵蚀,给人一种变脆的感觉。两侧的石壁环绕着神秘莫测的青色花纹,让整个空间内都充斥着盈盈的幽光。
钟烨来到井口,回头望去,远处只有两个极小的黑色人影,年轻天师不知道说到什么,即使距离尚远,也能看出几分慷慨激昂,丝毫不知有人越过了自己的防御。
钟烨继续走自己的路。
顺便凝神探知周围环境,地上有极其眼熟的阵法条纹,明明灭灭地闪着光,也是家族里的探测阵法。
若是无知者误入,肯定会不经意间触发,从而暴露行踪,不光会害了他自己,也会害了今晚看守的年轻天师。还好他熟知这些阵法的走向和效果,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避开了所有线条。
直到锁龙井。
“元玉。”
暗沉的光影下,元玉应声抬头,神情带着点迷茫和好奇,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确实比之前安静许多,甚至带了点无害的温顺,微偏着头,头发如流水从肩上滑落。仍旧扎着钟烨给的发绳,那一点嫣红在黑蓝中极其亮眼。
钟烨问:“你怎么了?”
元玉仍然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眼神不带恶意,只有好奇。
“元玉?”
他像刚回过神来,疑惑道:“你叫我?”
钟烨除了“嗯”一声,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回答。
元玉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说来话长。”
钟烨的视线扫过他身上,跟白日相差无几,证明没人来为难过他。
元玉脸上还是那副茫然的表情。他先左右看了看锁着自己的链子,又低头研究了一下地上的符文,没有害怕,只是纯粹的困惑。然后再抬起头:“你是谁?”
钟烨本来没想回答。
但元玉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钟烨无奈道:“你刚表白成功没多久的倒霉对象。”
元玉脸上流露出货真价实的困惑:“我的?”
“是。”
失忆后的元玉有点迟缓,别人说什么他都会认真思索,然后给出自己的答案。听见这么荒谬的答案,竟也没有马上反驳,只慢慢地甩了一会儿尾巴,才道:“我没有。”
钟烨道:“理论上存在。”
元玉又想了一会儿:“可我不记得。”
“没事,你总会想起来的。”钟烨必须要问正经事了,话题一转,“你刚才叫我过来对吧?”
他原以为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可从对方状态看来,并非如此。
元玉茫然地重复:“我叫你过来?”
钟烨扯出颈间红绳。
“啊,是我。我感应到附近有自己的鳞片,觉得奇怪便试着召回...原来在你身上。你为什么会有我的鳞片?”
“这也说来话长。”钟烨把红绳塞了回去,站起身来,“不多说了,总之,你有事就找我,没事也可以找。这几天应该会有许多人来看你,你别信他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
“为什么?”
“他们…不太喜欢你,可能会害你。”
“那为什么让我相信你?你很喜欢我吗?”
“…是。”
“那其他年轻人也会喜欢我吗?”
“不会。”
“好矛盾。”元玉的龙尾困惑地卷起来,“所以只有你喜欢我是吗?
“差不多……但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钟烨捏了捏眉心,有点招架不住他这样的问法。
“这样——”
元玉拖长了声音,但不带其他意思,只有纯粹的认真思考,尾巴又慢悠悠地展平,轻快地应道:“好吧,我相信你,我也觉得我不会随便把鳞片给陌生人。”
钟烨松了一口气,但看着他清亮的眼眸,不由得又提起一口气:太温和了。
元玉眼里只有一种无害的茫然。钟烨心想,他对自己如此毫无戒心,对旁人也会如此,可能别人随便说两句他就会相信,在现在的处境里,这未必是件好事。
元玉还在纠结刚才的问题:“你喜欢我,那我喜欢你吗?”
“这个…也要问我吗?”
元玉又想了片刻,道:“那我应该也很喜欢你,否则怎么会答应你。”
钟烨道:“…其实我很想拿手机给你录下来。”
元玉听不太懂这句话,晃了晃脑袋,不再深究,指尖触上后脑的发辫,摩挲了一阵,忽然问:“这是你给我编的吗?”
“是。”
元玉真心实意道:“好难看。”
“……”
他自己解下那红绳,叼着嘴里,重新束了,新绑出的果然利落许多。
他又环顾四周,再把视线移回来:“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吗?”
“…知道。”
“为什么?”
“也说来话长。”
“哦。”
说完这些,元玉似乎没有了追究的兴趣,不再言语,有些困倦似的半阖了眼睛,周身笼罩着淡青蓝色的光影。
钟烨轻声道:“我先走了。”
元玉忽然又睁开眼睛:“那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钟烨顿了顿:“…有机会。”
心里想的却是,怕没机会了。今晚是例外,以后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可就难了。
元玉又应道:“哦。”
语气似乎并不在意。
就像来时一样,钟烨顺利地避开了所有探测。路过祠堂时,夜色如泼墨,他远远望去,高檐乔立,肃穆恢宏,绿色的树影被夜幕染成黑色。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来过这里很多次,眼下却觉得这里令他陌生。虽然尚看不出哪里不对,但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是气流。
祠堂的气息向来平稳而肃穆,现在却像多了无形的漩涡,他站在堂口,谨慎地伸出一只手,不料指尖一痛,竟像被利剑划破,有血珠滴落。
嘀嗒。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血落于地,像是有了灵魂,发出了淡淡的金蓝色。
旋即化作万千细纹,如小蛇窜向四面八分。顷刻间,整座祠堂地面如被金色藤蔓覆盖。
咔咔。
地下不时传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深层土层不断隆起又塌陷,有绝不属于祠堂内的阴冷气息源源不断地透过地面,悄无声息地漫出来。
这是…地下有东西?
钟烨熟读族中房室图谱,他确定此处绝不应该有什么地下暗室。
地面的金蓝色却转瞬即逝,室内重新恢复了昏暗,好像方才一场只是他的幻觉。
“钟烨。”
突然身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钟烨猛然回头,看见钟知行站在门口的阴暗处,神情晦暗不明:
“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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