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光,比其他三个季节更为清冷,洒进天师祠堂内部时,尤其肃穆。威仪万丈,不容亵渎。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散的香火味,祠堂正中最深处,是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摆位方式与之前如出一辙,黑漆勾了金字,泛着幽幽的光泽。
两侧天师林立,有老有少,沉默不语,视线的焦点是孤立门口的年轻人。
钟烨。
他的身影格外孤伶,影子被拖成长长一条。
此刻低垂了头,面色惨白,衣衫不整,似乎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一道狰狞的伤口斜过肩颈,用白布草草包扎过了,布料上渗出暗红色的血迹。
身体不知由于痛楚还是紧张而细微地颤抖。
他低低道:“族长...我知错了。”
祠堂中央的案几前,钟知行背对着他,法袍如雪不染纤尘,缓慢地摩挲着怀里的拂尘,并未转身,出神般端详面前的牌位。
“族长。”
钟烨又叫了一声。
声音在宽广的祠堂中显得非常空荡。
钟知行依旧置若罔闻。旁人惴惴不安地交换视线:看来族长这次是真生气了。
也是,自己亲手培养的接班人跑去跟敌人鬼混,还扬言和家族决裂,放到谁身上也要动怒。
终于,旁边有个白发老者往前迈了一步,颤颤道:“明言,年轻人不懂事,总得给他们犯错的机会,就当给孩子个教训吧。”
钟知行长叹一口气,这才缓缓转身。
钟烨把头埋得更低,状似悔恨。
钟知行沉声道:“钟烨,你当初既然说了不再回来,为何如今还回来?”
钟烨低声道:“是我鬼迷心窍,竟敢违背祖训,去和仇敌牵连......险些铸成大错。那青龙不通人性,为了一己私念突然对我动手,我如今身受重伤,无路可去......我现在明白了,神兽天性至恶,绝非人力可改,求族长念在我一时糊涂,允许我返回家族,戴罪立功。”
祠堂内鸦雀无声。
钟知行的视线落在他裸露在外的伤痕上,问道:“这是青龙所伤?”
钟烨低声答应:“是。”
良久,钟知行叹气道:“烨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也罢,你起来吧。”
“谢族长。”
钟烨直起身子,表情仍然落寞。
钟知行问:“青龙在何处?”
“他和我两败俱伤,我好容易将他困住,进祠堂前有人拦住我带走了青龙,可能直接送进锁龙井去...或者听您发落。”
“哪个人?”
“钟蔚,还有别人。”
说完,钟烨抬头,对上钟知行,不,伥鬼的视线。
伥鬼居高临下,那张脸上还带着威严的神情,但眉梢眼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得意。
但还装模做样道:“原来如此。烨儿,你既然迷途知返,愿意将青龙上交,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钟烨低头道:“是我之前愚昧,有愧天师大义。”
他丝毫不担心方才的话会露出破绽。族中上下皆知,他与钟蔚势同水火,见面就掐才是常态,尤其在这种立场截然不同的问题上,自不可能站在同一阵营。别说伥鬼,就算是本族中天师,也绝想不到他俩会私下互通消息。
之所以安排钟蔚直接把元玉带下去而不是留给伥鬼做决定,也是怕伥鬼发明出什么新花招。一旦关进锁龙井,日日夜夜有人看守,纵使伥鬼有心作祟,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得收敛三分。
本来,和钟蔚在一起的人想拦住他举动,但钟蔚满面厌怒,演得实在像真的——也有可能确实是真的;正好那人性子较懦弱,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眼睁睁看他态度强硬地把青龙关进井里去。
伥鬼听此,做出一副宽和的表情:“你既然意识到了,自然是极好的。既往不咎。”
它往祠堂之外投去目光:“事态紧急,先带我去锁龙井看看吧。”
说着率先走出门去,旁人有的离开,有的三三两两跟上他。
钟烨最后一个出去,没走几步,看见阿溪扒在树后,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小脸通红。
不禁问:“怎么哭了?”
阿溪完全不像之前胆大包天的模样了,眼圈也红红的,怯怯道:“你,你没事吧。”
他?他有什么事?钟烨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阿溪肯定从旁人口中听到他近来的遭遇,于是放软了声音道:“我没事,你别担心,小孩子就要快快乐乐的。”
看见伥鬼带人已经要走远了,忙道:“先走了。”
随后抽身离去。
锁龙井和上次来见到的并无不同,可能因为新关押了青龙,本来就足够寒冷的气温更是骤降,地上青砖结出细微的冰霜,踩上去沙沙作响。甬道笼罩着浅浅的幽光。
钟烨位于人群后排,除了攒动的人头什么也看不到。
他不着痕迹地摸了把脖子上的红绳,龙鳞没有发热或异动,按以前推算的时间,此刻元玉应该已经失忆,之所以没有联系他,想必还在独自适应周围的环境。毕竟这里对他来说,全然陌生。
顺势垂眸,大致看了一遍身上的伤痕。为了做戏做全套,他与元玉刻意交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只伤及皮肉,乍一看触目惊心,实则只是虚张声势,没有伤及根基。
甬道深处传来伥鬼的小声说话声,应当正与旁人讨论着什么;随后是钟蔚洪亮的声音:“族长!您怎么来了?”
伥鬼直道:“我来看看。”
钟蔚絮絮不绝:“族长!此事刻不容缓,还请您速速决断!我们历经千难万险方擒获这青龙,绝不能再让他有任何逃脱之机!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必须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
他似乎做了一个展手的动作:“想那青龙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万不可给他喘息的机会!还请族长即刻决断!您看!”
人群短暂地散开一霎。
钟烨看见了元玉,虽然只有一眼。
衣摆散落地面,他微昂起头,带着几分不安与困倦,打量眼前一张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正如他说过的那样,那冰蓝如深湖的眼眸里毫无恶意与戒备,目光安宁,甚至有些无所事事,仿佛在审视一群与己无关的路人。龙角泛着莹润光泽,尾巴则伏在散落的衣摆下。
有沉重的铁索从衣摆下伸出。铁索宛如拥有神志的毒蛇,竟在微微颤动。
青龙消失已久,在场天师基本都是第一次见,窃窃私语不断:
“这就是...青龙?这就是你们说把咱家天师拐走的那个?”
“对啊对啊。传说中作恶多端的神兽吗...看着好年轻。”
“善恶到头终有报,往日再怎么威风凛凛,如今不过我们的阶下囚罢了。钟蔚说的对,先下手为强,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嘘。”
“看咱族长的决定。”
“我看这龙也没做什么坏事啊......”
最后一句话被钟蔚听到了,当即横眉怒目,气势汹汹道:“何出此言!”
那人不愿争吵,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那边,伥鬼沉默良久,最终道:“这几日严加看管,切忌给青龙机会,我想办法。”
它这样的态度倒是出乎钟烨意料。这是要把元玉晾在一边的态度?不该啊。难道伥鬼筹划了其他阴谋,还是想私下动手?
伥鬼说完,意味不明地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走到钟烨身边时,忽然停下,凝视他的眼睛,钟烨对视回去。
或许是披了那副皮囊的原因,伥鬼的眼神依旧带着他很熟悉的情感,和蔼而威压,但一旦想到这双眼睛背后是鬼不是人,甚至是将原主害死的鬼,就格外让人反感。
钟烨虽然心下如此想,但掩盖得很好,伥鬼看不出端倪,最终只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两句正经话,大踏步离去了。
钟烨从议事堂出去,意外发现阿溪蹲在最近一棵树下,拿手指头在地上画圈圈,神情落寞。
钟烨不由得多问了一句:“还不开心?”
阿溪抬头,样子却蔫蔫的,抽动了两下嘴唇,难过得要哭出来:“嗯。”
钟烨问:“因为我?”
阿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虽然你......”
他明显顿了一下,欲言又止:“但是,你这不是又回来了吗。”
眼泪啪啪掉下来:“你知道吗,明叔死了。”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被一堆鬼埋伏,他明明那么厉害......但有人说,有人说,”阿溪抽噎道,“他不是被鬼杀死的,肯定另有隐情。我也觉得啊,他那么厉害,怎么会叫鬼杀死呢,还是尸骨无存,但我们找不到证据。族长说我们年纪小,不要参与明叔的事情,他们大人会去处理......”
钟烨听着,心里也沉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最终也只能劝他不要伤心,就算真有隐情,早晚定会水落石出。
阿溪倒是好劝,抹了抹眼泪,萎靡不振地回屋去了。
反倒是钟烨,看着他独自离开的背影,心头再次阴云密布。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脚下这片熟稔的土地正在被伥鬼一点点侵蚀。
从阿溪的话中可知,族中有不少天师对钟明言的死持怀疑态度。
也许,伥鬼下一个要解决的目标就是他们。
快写啊活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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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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