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蔚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不可能啊,这,怎么会,不可能……”
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是心里却翻起阵阵古怪,许多藏在记忆深处的小事像鱼一样游上心头。
他之所以觉得一切扑朔迷离毫无头绪,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怀疑过…那个人。如今想来,如果钟烨所说属实,那么很多事情也就能解释通了。
可是……
怎么会呢?
他忽然凛目盯着钟烨:“你才是伥鬼吧?我就说,钟烨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回来!”
钟烨无语。
到底该说他警惕性高还是疑神疑鬼呢?
钟烨道:“那我刚才杀了你不就得了?还费劲心思跟你说什么?”
钟蔚下意识地反驳:“那是因为你——”
后面没说出来,估计是没想好。
他顿了顿,问:“那你,现在要去哪儿?”
钟烨道:“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但无论去哪,都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外面的雨哗哗如潮,天地黑暗。
眼见钟烨再次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钟蔚犹豫地开口:
“你等下,我其实有个办法。就是——”
“嘘。”
钟烨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无声无息地摸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目之所及都很正常,他不放心,打开门又环顾一圈,顺手设了个小规模的隔音阵法,确保屋子里的谈话不会被窃听去,才关上家门,走到茶几前坐下,让钟蔚也坐下:“说吧。”
钟蔚道:“伥鬼没必要针对你,那它三番五次揪住你不放,肯定另有原因,应该是想要你旁边的青龙。那你就假装归顺,把青龙交出去让伥鬼放松警惕,再做谋图。”
钟烨道:“我一猜你就要说这个。”
钟蔚一愣。
“对你的建议,我有三点异议。”钟烨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伥鬼生性老奸巨猾,说句难听的,吃过的盐比咱俩的米都多。你如何保证单凭我们两个就能把它耍得团团转?万一计划有变,有什么补救措施?”
“第二,就算伥鬼一时大意,没察觉我们的意图,最后我们怎么彻底除掉它?其他天师眼睁睁看着我们动手,会毫无反应?他们会帮谁?毕竟在他们看来,就是两个小辈竟敢对族长大逆不道,他们会坐视不理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和你我无关。青龙当初被我们家关进锁龙井千百年,已是无妄之灾。难道现在还要因为我们的事,再把他送出去继续受罪?”
钟蔚怔愣几秒,道:“但是……”
钟烨道:“在见到你之前,我见到了伯父最后的残魂,他让我别干涉此事,你知道理由是什么吗?”
“…什么?”
“他说,此事和我无关,不希望再把我扯进去。”
钟蔚沉默了。
钟烨道:“这话放到眼下也很恰当啊。家里长辈一直教导我们不要牵连无辜,为何对象从人换成龙,标准就不同了?”
钟蔚犹豫许久:“…你说得对。”
他抬起头:“所以你觉得,我们怎么办?”
这次轮到钟烨沉默了:“我不知道。”
他能确定的是,伥鬼无法在钟知行的皮囊内久留。它已盘踞五年,这皮囊日夜遭受鬼气侵蚀,到了承受极限。它必定在筹划寻找新的皮囊,只是无法确定,它究竟会继续觊觎元玉,还是先退而求其次,另寻他人的躯壳。
如果是后者,那就很麻烦了。
人海茫茫,伥鬼随便抓个人,他们就要耗费大量心思去分辨,防不胜防。
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钟蔚提议他回家去,居然有几分道理。但是,他能用什么身份回家?
屋内一时无声。
钟烨手上的缠绕感忽然松弛。
他一低头,小龙不见了,旁边传来衣袂摩擦的窸窣声,散开浅淡的清凉味道。元玉端坐在他旁边,衣摆下围闪烁着粼粼水光。
钟蔚条件反射地皱眉。
虽然心里知道面前的青龙从未作恶多端,可多年来积累的偏见还是让他心里不舒服。
当即道:“你出来干什么?”
元玉漠然:“可以。”
钟蔚道:“可以什么,什么可以?”
钟烨瞬间明白过来元玉的意思,是在说刚才钟蔚的提议可以!
他立刻跟道:“不行。”
钟蔚一头雾水:“不行什么,什么不行?”
元玉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钟蔚道:“选择什么,什么选择?”
钟烨道:“这不是。”
他很清楚元玉从来不在意人间盛衰,任何家族的变换起伏在他眼中都和划落天边的星星无异,如今做出这样的选择,分明是对他的迁就。
元玉道:“这是。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去的,伥鬼于我有仇,斩尽杀绝是神兽的准则。何况,我缺失的记忆如果不在锁龙井里,就在他身上。”
钟蔚终于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闭口不言。
钟烨迟疑道:“但是——”
元玉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说过不干涉我。”
钟烨的话堵在喉口。
元玉道:“没关系,不用担心我,伥鬼不会立即动我,它需要等待一个特定时机。顶多再将我关入井中,不会对我身体造成太大伤害。”
钟烨怔怔不言。
元玉对钟蔚道:“你先离开一会儿吧。”
“我?”
钟蔚用一根手指着自己,得到肯定答复后,目光在两人间跳了几个来回,踌躇片刻,起身离开客厅了。
昏暗的房间,外面透出的夜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鼓点般的雨声逐渐小去。元玉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你看着我。”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像蓝色的萤火。
静谧而平和。
元玉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或是觉得愧疚,真的不用这样。你一直把我保护得很好,但这次不一样,我必须去。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我想拿回我的记忆。”
“龙的感知天生敏锐,只要灵力丰沛,轻易不会陷入困境,而且,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用担心,我知道你就在外面,我会很快回来。等我。”
钟烨再也说不出话。
他抬手,有点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眉心,一时心神恍惚。
“好吧,”最终还是妥协了,叹气道,“…我真拿你没办法。”
隐蔽的计划,就这样在雨夜一锤定音。
钟烨打算独自出门时,看见钟蔚站在玄关处,一脸若有所思。他自从得知了两人商议后的决定,一直是这副表情。
“钟烨。”
他叫了一声,面色凝重地靠着墙,袖手而立,左右看了看,才继续往下说:“你不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吗?”
“嗯?”
钟蔚摊开手:“古籍里记载的那些神兽,亘古以来,从没有过亲近人类的,你不觉得他对你有点太好了吗?首先,我承认这件事多亏他出手相助,我之前对他态度不好,我道歉。”
他顿了顿:“但是吧,我们或许可以信任他现在的立场,感激他,但不能…太亲近他,你懂我意思吗?”
“哦。”钟烨打开门环视四周,楼道漆黑如旧,布下的隔音阵法效果不减,证明没有人来过,他重新关上门,“晚了。”
钟蔚问:“什么晚了?”
“我跟他表白了。”
“你跟他……什么?”
“他同意了。”
元玉站在阳台处,雨后云霁,月光清朗,室内一切格外清晰。
飘在他对面的无名翻了个白眼:“行行行我知道了,你们就会折腾我,把我当拉磨的驴使。让我想办法去鬼域找长平安,把那些猫啊狗啊貘啊都塞进去避风头,然后你仨去办事,对吧,是这个意思吧?”
元玉点头。
无名小声嘀咕:“真是欠你们的,早知道不吃你家饭了。”
他一边嘀咕一边钻到香囊里去了,阳台上只剩元玉一人。
忽然身后的门被刷啦一下推开,却是钟蔚冲进来扑到窗边,霍然拉开窗户,双手把头发从前撸到后,仰头望着月亮。虽然看不见表情,但姿势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
元玉站在原地看着。
钟蔚足足静止了几分钟,才长叹一口气,拉上窗户,一转身看见元玉,蓦然瞪眼:“你怎么在这?”
“我一直在这。”
“你你你,你们,你们……”
钟蔚不知为何口吃起来,脸憋得通红,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意义的句子。
元玉等他说下半句,但直到钟蔚愤愤然离开阳台也没等到。
奇怪的人类。元玉想,并未在意。
等三人再次坐在一块时,气氛显得极其诡异。
钟蔚如坐针毡,谨慎地挑了一个离他们俩都不太近的位置,努力把从钟烨嘴里听到的话扔出脑海去;元玉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也不关心;钟烨知道,但没什么要解释的。于是达成了一种更为诡异的默契,没有一个人去问这件事。
他们大致商量出了计划的雏形:钟烨假意归顺,交出元玉,伥鬼尚不知自己身份暴露,必然装模作样,允许他返回家族的请求。由于伥鬼的旧皮囊很快支撑不住,他定按耐不住,迫不及待地想办法得到元玉的躯壳。
伥鬼想更换皮囊,本体必须从原皮囊里出来,那将是最恰当的攻击时机。
钟知行留下的最后一张雷符,是他们手里最有力的武器。
钟烨问起进入锁龙井的后果。
元玉想了想:“我会忘记你。”
钟烨道:“那你,现在要不要写点东西给我?就是你看了后能对我放松警惕的。”
他还记得,元玉每次失忆后都会对周围的人表露出极大的敌意。
元玉摇头:“不用。进了锁龙井,我会连警惕这件事本身都忘掉。那时你所见到的我,应当比较懵懂无知,对所有事物都没有戒心。”
是了。
钟烨想起第一次看见元玉时,他确实毫无戒备,对人类也没有恶意,只有一种纯粹得几近透明的好奇,与一眼就能看出故意端着的架子。
元玉道:“而且,你有我的鳞片,可以随时和我联络。”
他停了停,补充道:“夫诸教我的。”
钟蔚嘶了一声。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不要梦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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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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