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裴司徒书房里出来,那个引路仆妇早已在阶下等候。
“九姑娘,您现在要回客堂吗?”
郗月:“我还有其他选择?”
“公爷吩咐过,若是九姑娘想去看看三夫人和十一公子,也是可以的。”
郗月的脚步顿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重新紧闭的书房们,说道:
“去看看三夫人吧。”
裴司徒体贴地给她机会,让她能现在就去攻克“未来婆母”,还让她能在郗老夫人面前圆谎。
很周到。
只可惜……
三夫人去了裴十一的院子,没在自己的院子里。
仆妇又把郗月带到了裴十一的院子里。
说要去通报的丫鬟还没转身,郗月就听到里面传来裴十一无力中透着愤怒的声音:
“母亲,别说了!我是一定不会娶那个鲜廉寡耻的粗野女子的。”
郗月看向引路仆妇,仆妇表情都没变一下,只恭谨站在一旁,对里面的对话仿若未闻。
原本要去通报的丫鬟收回迈出的脚,尴尬地对郗月道:
“实在不巧,三夫人和十一公子在说话,奴婢们不好打扰。要不,九姑娘下次再来?”
郗月没说话,抬脚向房门走去。
丫鬟想要阻拦,却在看到那引路仆妇平静的目光后,停在原地。
“母亲也看不上她一脸狐媚样。听说她自幼长于奴仆之手,大字不识,文墨不通,实在不是你的良配,但这是你祖父定下的亲事,如何能驳啊?”裴三夫人声音中透着无奈。
“祖父糊涂……呜!呜!呜!”
裴三夫人放下捂住裴十一嘴的手,左右看了看,才小心翼翼说道:
“可不能胡说。被人听到,传到你祖父耳中,你的仕途还要不要?”
裴十一放低声音,但态度依旧没变:
“我裴子恭一生高洁,志在千秋,岂是官场那些庸庸碌碌的蠹虫可比?
“母亲,朝中官员大半是我裴氏族人,你看到了,他们个个蠢笨如猪,碌碌无为,又有几人能救大康?如今甚至连北境都要拱手让给北夷……
“朝廷如此无能,我何必执着于仕途,不如挂印,做一个清清白白,著书立传警醒世人的隐士。”
裴三夫人觉得裴十一说的话有哪里不对,但她一介内宅妇人,对朝堂之事着实不了解,不知该如何反驳,说来说去也只是那一句:
“你祖父的意思,不可违逆。”
但裴十一辩才了得,总有无数话语辩驳裴三夫人。
到最后,见实在无法说服儿子,裴三夫人掩面哭了起来:
“你弟弟惹祸,为抢个花魁害了邵七性命,你祖父不愿与邵司马起龃龉,不救他。以后母亲就只剩你一个儿子了,若你再违逆你祖父,让母亲在这捧高踩低的宅子里可怎么活啊?”
她哭得肝肠寸断,百转千回,哭得裴十一勉强闭了嘴。
裴三夫人:“若你实在不喜那郗九,母亲也不逼你,只需把她娶回来当个摆件放着。以后你想纳谁,母亲都依你,行吗?”
裴十一:“母亲!儿子幽闭惶恐数日,母亲不说让我休息,却拿无稽之事扰我。再有,十三闯祸,与儿子并不相干,母亲也无需与我提他。”
“好,好,好,母亲也不逼你,你好好休息,待身体养好后再说。母亲只是高兴你回来,一时话多了些……”
门外,郗月听到这母子之间的对话,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当母亲的,一颗心全放在长子的仕途上,次子即将被处死对她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在她心里已经给次子定了死罪,可见她对次子毫无信任可言,从未曾想过次子也许是被冤枉的。
当兄长的,心里只有自己的清名和对亲事的不满,怨怪自己母亲拿祖父和孝道压她。对亲弟弟入狱之事不问缘由,一句“不相干,无需提”便打发了。
这个家里,好像只有裴司徒在关心裴十三,相信裴十三没有杀人。
那夜,虽然郗月一掌把裴十三送进了牢里,但她看得清楚,裴十三当时是在救裴十一。
不值啊。
郗月很想转身离开,但来都来了……
“笃笃笃。”
门开了。
裴三夫人看见郗月,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阴沉,张口就要怒斥,但她看见不远处的引路仆妇,又把话吞了回去,只干巴巴地说道:
“十一郎病体未愈,不方便见你,你回去吧。”
郗月勾唇一笑,“正因为十一公子病着,小女子才更应该前来探望。”
裴三夫人咬牙,但那引路仆妇看着,她只得让开,请郗月进去。
郗月迈步走了进去,到裴十一床前。
没等她说话,裴十一便眼带厌恶,问道:“你是谁?”
“郗九。”
“原来是你。你竟是如此鲜廉寡耻,不守妇道,私入男子卧房的粗野女子。”裴十一越加厌恶她了。
郗月点点头,并没有生气,反而平静地说道:
“廉耻能吃吗?女子该守妇道,男子是否该受夫道?十一公子成天抛头露面,饮酒作乐,可不是好男儿所为。”
“放肆!”裴十一还没说话,一边的裴三夫人已经气得发抖,开口呵斥,“来人——”
有丫鬟开门进来,裴三夫人眼角余光扫到侯在门外的引路仆妇,忙又吞下后面的话,挥了挥手:
“出去。”
丫鬟莫名其妙地出去了。
“你——”裴十一指着郗月,一时被呛得咳嗽,“咳咳咳,果然是粗野村姑,无知蠢妇,竟敢……咳咳咳——”
裴三夫人见他一时咳得停不下来,忙坐到床边给他拍背顺气。
“母亲,她想气死我。你让她走,让她走——”裴十一拉着裴三夫人的手请求,“我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裴三夫人对郗月说道:“你走,以后都别来了。”
郗月双手环胸,鼻孔朝天,把粗野蠢妇的神韵学了个十成十,她“哼”了一声,说道:
“这门亲事是裴司徒和我祖父定下的,可不是我巴着要的,你想娶,老娘还不想嫁呢。”
在裴三夫人和裴十一仿佛震惊,又仿佛看疯子、傻子一样的目光中,郗月缓缓开口:
“有胆你们去求裴司徒退亲啊,你们敢吗?”
裴三夫人和裴十一不敢,所以裴十一倒回床上装晕,裴三夫人脸如调色盘,从涨红变作铁青,转而黑如锅底,最后只化作一片煞白。
如果这里有其他人在,裴三夫人一定也会晕过去,然后给郗月扣一个气晕未来夫君和未来婆母,不孝不敬的罪名。
只可惜,这里只有他们三人。
在自己儿子面前,她是坚强抵挡风雨的母亲。裴十一晕得,她晕不得。
郗月对着裴三夫人得意一笑,才开口说出自己的目的:
“三夫人,做个交易如何?”
裴三夫人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说。”
“十一郎身体单薄,太过弱不禁风,我实在不喜欢……”
裴三夫人听郗月诋毁、嫌弃自己儿子,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在心里暗骂郗月“山猪吃不了细糠”,一边却不得不暂时忍耐下来,听郗月把话说完。
郗月接着说道:
“我也不想嫁给你儿子。但我以后总要嫁人,不想被男方退亲坏了名声。不如这样,你去跟裴司徒说,你很满意、喜欢我,我再主动去跟裴司徒说,我实在不喜十一郎,求他准我退亲怎么样?”
裴三夫人:“你说得好听。郗老夫人能同意么?若她闹到公爷面前该如何收场?”
郗月轻嗤了一声:“裴司徒决定的事,她敢不同意么?”
裴三夫人自己十分敬畏裴司徒,在她眼里,裴司徒是比皇帝更有权威、更让人畏惧之人,郗月这样说,她自然十分认同。
但……
“我信不过你。”裴三夫人不信,有人会放着裴家这么好的亲事不要,却要退亲去另寻亲事。
怕不是这野丫头想将婚期提前,才忽悠自己去公爷面前说项的吧?
郗月弯腰直视裴三夫人的眼睛,郑重说道:“如果,我把裴十三救出来,能让你相信我吗?”
裴三夫人立刻摇头说道:“十三杀的可是邵司马最疼爱的孙子,就连公爷都救不出来,你怎么可能救得出来?”
“那我要是救出来了呢?”
“若是,若是你真能把他救出来……那也不行。”
“为何?”
“你怎么确定自己能说服公爷?”
郗月朝门外一指,“那引路的仆妇,你看见了吗?若非裴司徒亲自下令,她能送我过来?如此,你觉得我能否说动裴司徒?”
裴三夫人闻言,考虑片刻,咬牙道:“行,我暂且答应你。”
“立字为证?”
“你识字吗?就立字为证。”
“我可以去外面请代写书生帮忙看。”
裴三夫人一边再次在心里暗骂郗月“上不了台面”,一边叫丫鬟去来笔墨纸砚。
裴三夫人提笔又有些犹豫,问道:“你不会把这东西交给公爷,让他以为是我们想退亲,责罚我们母子吧?”
郗月:……
她一指床上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的裴十一,不屑地骂道:
“就他,跟个小鸡崽似的,不仅骨瘦如柴,还毫无担当,哪一点值得老娘为他动那种心眼了?
“老娘还答应救回你小儿子呢。若我真想嫁给这小鸡崽,让你小儿子死在牢里,以后等你死了,就不用分家产了,不是更省事?”
裴三夫人听她一口一个“小鸡崽”诋毁自己儿子,又一口一个“你死了”诅咒自己,怒了,一份交易承诺书挥笔而就。
双方按上手印。
裴三夫人把交易承诺书扔给郗月后,便迫不及待撵郗月走。
“东西给你。你赶紧走,别在这里打扰我儿子休息。”
郗月视线扫过纸上文字,见没有疏漏,吹干墨迹收入怀中,走了出去。
现在,她只需要把裴十三救回来,两件事情就都办妥了。
回郗府的路上,老夫人破天荒叫郗月与她同乘一车。
郗月知道她这是有话要问,上车后便主动开口:
“老夫人想问什么?”
“裴三夫人……”
“她对我很满意。”
“十一公子他……”
“他已经醒了,无事。”
“那就好。”郗老夫人松了口气,说,“只要郗家能顺利与裴家结亲,嫁过去的是我哪个孙女都没关系。回去我就让大夫人把你记到她名下……你也是郗家人。”
“多谢老夫人。”郗月脸上荡起一抹惊心动魄的笑容。
郗老夫人晃了晃神,随后叹了口气:
“以后别这样笑,要端庄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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