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栀瑶又开始做梦了。
这一次,是司旻离开云京后,那些日渐阴霾、风雨飘摇的岁月。
梦里的她,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少许,却笼上了一层拂不去的轻愁。
即便身处深宫,她也能敏锐地察觉到,朝堂上的气氛一日紧过一日,父皇眉宇间的郁结越来越重,连母后偶尔的强颜欢笑也难掩疲惫。
宫人们私下里的窃窃私语,偶尔会飘进她的耳朵。
“听说……边境又丢了一座城……”
“昭月的军队,怎么就那么厉害……”
“唉,国库空虚,粮饷都快发不出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需烦恼课业和玩耍的小公主了。
而那个时候,她的父皇许是想逃避,破罐子破摔了起来。
他将国事撂在一边,置之不理,转而沉湎于享乐,终日泡在酒曲之中,似乎想用这种方法麻痹自己,不再醒来。
在这种恐慌中,她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公主,万民供奉,理应做些什么。
最终,她鼓起勇气,工工整整地写下一封劝谏书,恳请父皇勤政爱民,远离佞臣,重整军备。
她怀着一颗赤诚而忐忑的心,将谏书呈了上去。
换来的,却是父皇前所未有的震怒。
“放肆!”
昔日温和的父皇,将她的谏书狠狠掷在地上,脸上是因酒色和焦虑而显得浮肿的狰狞:“谁教你写这些的?是谢家那个小子,还是那些不安分的臣子?国家大事,岂容你一个深宫女子置喙!”
“父皇!儿臣只是……”
她跪在地上,试图解释。
“住口!”皇帝粗暴地打断她:“给朕滚回你的宫里去!好好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再见外臣,包括谢睢!”
那是宋栀瑶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父皇训斥。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寝宫,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整个世界的支柱都在眼前崩塌。
就在她抱着双膝,缩在床角默默垂泪时,窗棂被轻轻叩响。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谢睢熟悉的身影,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悄然出现在窗外。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
“殿下,”他翻窗而入,将食盒放在桌上:“听说你没用晚膳?我带了你最喜欢的杏仁酪和芙蓉糕。”
见她眼眶红红,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挨骂了?”
宋栀瑶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哽咽着点头:“父皇他……他变了……”
谢睢沉默了片刻,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帕子:“陛下……只是压力太大了。边境战事不利,朝中又……唉。”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她,眼神坚定:“别怕,殿下。有我在。”
说着,他拉起她的手:“走,带你去个地方。”
夜色已深,他却带着她,巧妙地避开了宫人耳目,来到了京郊的一处溪流边。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草丛间,点点荧光悠然飞舞,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
“萤火虫!”宋栀瑶暂时忘却了烦恼,惊喜地低呼。
“嗯,”谢睢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嘴角也漾开笑容:“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他牵着她的手,漫步在萤火环绕的溪边。
漫天流萤,在他们身边织成一片梦幻的光网,潺潺的水声,和着夏虫的鸣叫,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与忧虑。
走到一处开阔地带,谢睢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萤火的光芒映照在他年轻而俊朗的脸上,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眸,此刻却无比郑重,如同沉静的夜空。
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力道坚定而温暖。
“瑶瑶,”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穿透了萤虫的微光和溪水的吟唱:“看着我。”
宋栀瑶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底。
“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很不安,朝堂的局势,边境的战报……我都知道。”他顿了顿,道:“但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谢睢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平津侯府还有一兵一卒,我必拼尽所有,护你周全,护云漓山河无恙。”
“或许前路艰难,或许敌人强大,但请你相信我,我会用我的剑,我的血,为你,为云漓,杀出一条生路。”
他的目光灼灼,里面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赤诚的爱意。
宋栀瑶的眼泪再次无声滑落,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用力点头:“我信你,望之,我信你。”
那一刻,漫天萤火是他们誓言的见证,潺潺溪水是他们心声的和鸣。
她以为,这便是她余生可以依靠的港湾和力量。
……
梦境的最后,是谢睢身着染血甲胄,在万千箭矢中,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云京,然后被无情地倒悬于城墙之上的画面。
宋栀瑶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寝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
窗外,天光未亮,依旧是一片沉沉的墨蓝。
她缓缓坐起身,抱住双膝,将脸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
梦里的温暖与誓言有多真切,醒来的现实就有多冰冷刺骨。
谢睢死了。
云漓亡了。
她成了囚禁在这金丝笼中的亡国皇后。
“娘娘,您又梦魇了?”守夜的兰香被惊醒,连忙起身,点亮了床头的宫灯,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宋栀瑶没有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良久,她才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窗外,故国云京的方向。
眼神空茫,带着无尽的哀戚与思念。
“兰香,”她轻声开口,声音沙哑:“你说……云京现在的栀子花,怎么样了?”
兰香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娘娘,如今已是冬日了……除了我们殿中用炭火养的,其余栀子花,早谢了。”
“是啊……谢了。”
宋栀瑶喃喃道:“栀子花谢了,我想家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根无形的针,恰好刺中了刚刚悄然踏入殿内的那人。
司旻的脚步顿住了。
他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但依旧强撑着起身,第一时间就想来看看她。
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句。
想家。
她的家,早已被他亲手碾碎,付之一炬。
一股混合着痛楚、嫉妒和偏执的情绪火焰,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波,这才从屏风后转出。
“殿下醒了?”他走到榻边,声音还带着伤后的虚弱,但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却紧紧锁在宋栀瑶身上。
宋栀瑶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尖锐的敌意。
她甚至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仿佛他只是空气。
这种无视,比憎恨更让司旻难受。
他在榻边坐下,距离她不远不近。
“御医说,我命大,殿下的手,终究还是偏了几分。”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寂,却只让气氛更加凝滞。
宋栀瑶依旧不语。
司旻眸色暗了暗,继续道:“所以,按照我们的赌注,我还活着,殿下……得愿赌服输。”
他伸出手,想要去碰触她放在锦被上的手,语气低沉下去,带着祈求:“陪着我,瑶瑶,陪我白头偕老,好吗?”
这一次,宋栀瑶没有躲开。
她甚至,缓缓地转过了头,看向他。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淬毒般的恨意,也没有了冰冷的杀机,只剩下了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她就用这样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司旻几乎以为她又要说出什么诛心之言时……
她却只是极轻地回应了一声:“好……”
没有情绪,没有波澜,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终于放弃了挣扎。
司旻愣住了。
他预想过她所有的反应,愤怒的,憎恶的,甚至再次动手的,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顺从。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猛地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牵扯到胸口的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却浑然不顾。
他将脸深深埋进她纤细的脖颈间,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熟悉的香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确认她真的不再反抗。
“瑶瑶……我的瑶瑶……”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卑微的祈求:“别离开我……永远都别离开我……求你……”
他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却没有感受到推拒。
这让他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又开始摇曳起来。
也许……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切?
也许有了孩子,有了更长久的陪伴,她终究会放下过去,看到他的真心?
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脆弱狂喜与自我安慰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怀中之人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而后,就在宋栀瑶恢复自由,可以随意走动的第五天,凤仪宫的宫人战战兢兢来报——
“陛下,皇后娘娘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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