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宋栀瑶那些不想写的功课,大半都拜托给了司旻。
作为报答,她总会给他带来一些宫里的点心零嘴。
有时是酥脆的糖饼,有时是软糯的糕团,有时是时新的果子。
司旻从未拒绝。
他一个质子,本无资格聆听大儒讲学,更无资源博览群书。
如今,借着替宋栀瑶完成功课的机会,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那些他原本无法接触到的知识。
经史子集,策论文章,他一边模仿着她的笔迹,一边将那些文字深深印入脑海。
但仅凭这种途径,他到底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所以,在宋栀瑶又一次拜托他,帮她抄写课业的时候,司旻鼓足勇气,询问道:“殿下,有些文本,我并不甚理解,如果太傅与殿下说了,殿下可否……”
“也讲给我听呢……”
说罢,他便窘迫地调开脑袋。
没承想,宋栀瑶却并未拒绝他的请求,反而爽快地一口答应:“好呀,你是哪里不懂呢?”
说着,宋栀瑶凑上前。
瞬间,她身上带着好闻的栀子花香,萦绕在了司旻的鼻尖。
他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指向摊开的书卷上的一处,那是《左传·僖公三十年》中,关于《烛之武退秦师》的篇章。
“这里……”司旻的声音有些发紧:“郑国被秦、晋两大强国围困,危在旦夕,为何仅凭烛之武一席话,便能说退秦师,瓦解联盟?言语……当真能有如此力量吗?”
他问得认真,这确实是他内心深处的困惑。
在弱肉强食的皇宫,他见识过太多直白的欺凌与压迫,言语往往是苍白无力的。
宋栀瑶歪着头想了想,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看,烛之武对秦伯说了什么?”
司旻回忆着方才抄录的内容,复述道:“他说,灭郑只会增强晋国的力量,而于秦无益,甚至提醒秦伯,晋国曾答应给秦城池却未曾兑现的旧事……”
“对啦!”宋栀瑶一拍手,眼眸亮晶晶的:“你看,烛之武没有空谈仁义,而是句句都站在秦国的利害得失上分析。他让秦伯意识到,帮助晋国灭郑,就像是砍掉邻家的大树给自己做柴烧,看似得了点好处,实则让邻居家的院子更空旷,更容易引来豺狼,或者,让邻居变得更强大,反过来威胁自己。”
一边说,她一边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两个圈,一个标着“秦”,一个标着“晋”,又在“晋”的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郑”。
“你看,郑国在这里,看似弱小,但它的存在,某种程度上牵制了晋国向东扩张的精力。如果郑国没了,晋国变得更强大,下一个矛头会指向谁呢?”
笔尖轻轻点在了“秦”的圈圈上。
司旻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简陋的图示,心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国与国之间,不仅仅是简单的强弱的对抗,更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利益牵绊和制衡之道。
宋栀瑶并未察觉他内心的震动,继续说道:“所以呀,烛之武厉害就厉害在,他看透了秦、晋之间并非铁板一块,他们看似是盟友,实则各有算计……”
“他抓住了秦伯最关心的利益,离间了他们的关系。这就叫……嗯……‘攻心为上’!太傅是这么说的。”
“攻心为上……”
司旻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原来,击败敌人未必需要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见分晓,洞察其内部矛盾,利用其利益分歧,从内部瓦解,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力量,不仅仅存在于兵马粮草,更存在于对人心、对局势的精准把握和利用。
他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少女,她讲解这些权谋韬略时,眼神纯净,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故事,全然不知这些话语,正如同最锋利的种子,落入了一片名为“野心”的贫瘠土壤。
并将在未来疯狂滋长,最终导向她母国的覆灭。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司旻抬起头,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变得更加幽深难测:“多谢殿下解惑。”
宋栀瑶见他懂了,很是高兴,又拿起一块蜜饯递给他:“不客气!以后有不懂的,尽管问我!”
司旻接过那甜腻的蜜饯,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弥漫。
他与宋栀瑶的关系,便更亲近了。
有宋栀瑶在,便得了皇后的撑腰。
帝后少年夫妻,感情甚笃,是以皇后是当之无愧的中宫之主,说一不二,有了她的庇佑,司旻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然而,与公主的亲近,终究引来了他人的嫉恨。
一日,他在经过御花园湖边时,被几个嫉妒他能在公主面前得脸的宫人寻衅。
推搡间,他失足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初春的湖水寒意刺骨,他挣扎着,却因不善水性而迅速下沉。
被救起时,他已意识模糊。
高烧如同烈火般席卷了他。
他躺在冰冷潮湿的床铺上,浑身滚烫,牙齿打颤,眼前幻影重重。
他仿佛看到了早逝的母亲,正站在一片迷雾中,温柔地向他招手。
她还是那样的温柔,脸上漾着满是爱意的笑,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们相依为命的时候,她抚摸着他的头发,怜爱地说:“我们阿旻又长高了。”
“娘……”
他喃喃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母亲那边走。
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解脱这痛苦的一生,可以去与母亲团聚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股清凉忽然覆上了他滚烫的额头。
司旻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映出了一张满是担忧的小脸。
是宋栀瑶。
她趴在他的床榻边,小手正搭在他的额头上,见他醒来,明显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你终于醒啦!吓死我了!烧退了就好,退了就好……”
原来,是她听闻他落水高烧,特意带了太医过来。
跟随而来的太医为他诊脉开了药。
加了黄连的药汁格外苦涩,灌下去之后,让他本能地皱紧了眉头,整张脸都苦得皱在了一起。
“是药太苦了吗……喏,给你。”
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被塞进了他的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满口的苦涩。
是桂花糖。
宋栀瑶笑嘻嘻地看着他:“这下就不苦了吧?”
那一刻,嘴里是化不开的甜,眼前是她明媚的笑脸,司旻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
“不苦了就好,你要好好养病啊!我要去找谢望之玩了,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带你打马球!”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司旻慌了,掀开被子起身,跌跌撞撞地要追上去。
“殿下,殿下别走……”
然而他的呼喊无济于事,宋栀瑶根本听不见。
……
“陛下?陛下您醒了?!”
戴怀恩惊喜交加的声音,将司旻从那段遥远的温暖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
胸口的剧痛清晰地传来,提醒着他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他躺在龙榻上,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烛火摇曳,已是深夜。
原来,那片刻的温暖甜意,不过是他昏迷一天一夜间,濒死边缘的一场旧梦。
而现实是,宋栀瑶将利刃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激动得老泪纵横的戴怀恩,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她……来看过吗?”
戴怀恩脸上的喜色一僵,眼神闪烁,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皇后娘娘……一直在凤仪宫内静养,未曾、未曾来过。”
尽管早已料到答案,亲耳听到时,司旻的心,还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似的,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缓缓闭上眼,唇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
“要不,奴才去请皇后娘娘来?”
“不必了。”他哑然开口:“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躺会儿。”
忠心耿耿的老太监退下了。
司旻再次闭上眼。
这次,他回想起的,是他九死一生,准备回到昭月的那天。
自从昭月惨败于云漓,不得不交出质子求和后,其国君深以此为耻辱,厉兵秣马,养精蓄锐,暗暗蛰伏着,准备一雪前耻。
而昭月这边,就是最后的一场胜利了。
他的君主,也就是宋栀瑶的父皇,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本来只是个做闲散文人的命,硬被推上了皇位。
风花雪月是无法治国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力,一天天衰弱下去。
终于,昭月和云漓之间,再次爆发了战争。
云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了数万兵马。
一腔怒火,尽数发泄给了司旻。
司旻也自知,继续留在云京,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再加上昭月那边,贵妃来信,愿意扶他为太子。
他一咬牙,决定赌一把,逃回母国。
临行之前,他唯一挂念的,只有那位小公主。
他写了封信,夹在小公主的课业里,递给了她。
信上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公主可否送他一程。
他在宫门处等了一夜,夜风吹得他遍体生寒,头昏脑胀,都没有等来小公主。
只是听路过的宫人议论,说谢世子带着公主捉萤火虫去了。
司旻怔愣了片刻,知道自己该启程了。
然而就这么一耽误,他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了,无数只锋利的箭矢朝他袭来,他狼狈而逃。
到云京城门的时候,已是满身血污。
城门处,他遇到了谢睢,后者腕上还系着一条属于宋栀瑶的发带。
“谢世子,要杀我吗?”
司旻自嘲一笑,目光移到了那条发带上。
如果他今夜就这么死了,能让她的东西最后拂过他的脸颊,也算值得。
谢睢却让开了:“回去吧,如今你伤成这个样子,与你动手,是我胜之不武。”
“来日,我们战场上一决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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