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这下真的有情郎了。
哥哥们发觉她日日春风满面,时常发呆,踮着脚望着殿外寺外,似乎在盼什么人。
二哥不再管了,任她去罢。老三说得对,他们兄妹被遗忘在这庙宇中,为何不见想见的人,做点想做的事。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元明月或许就是个倒霉蛋。
这一年是正光五年,就在元明月生辰后不久,大哥病死了。
兄妹四人在寺中摆了灵堂,二哥三哥都没有哭,只有她和四哥落泪。
跪在一边的三哥戳了戳元明月的肩头:“你哭什么,你和你大哥这么亲?我死了你哭不哭?”
元明月看见他还在嬉皮笑脸,低声骂了句:“冷血!没良心!大哥死了你都笑,我若死了你岂不笑得打滚?”
元明月红着眼睛说:“你死了我也哭,我喜极而泣!”
三哥也不气,笑着拍拍手:“好妹子,成大事者不需要有良心。”
元明月不听他的,觉得愈发孤独。
“元宝炬,没良心透顶了你!”
没了大哥,老四也成天神情恍惚,元宝炬见了也同样数落,说元明月和老四都是小孩子,把大哥当成了奶娘、当成了财神。
元宝炬说:“元宝掌,元明月,走着瞧吧,三哥会出人头地的。”
明月真的觉得三哥就是个疯子。
一年又过去了,正月初一时,明月又跟侯民偷溜了出去。元明月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洛阳城里成簇的花灯盛景。宗正寺也会燃灯祭佛,但总归没有城中这样恢宏。
太后又修了佛塔,九级浮图宏丽精巧,光彩夺目。就连宗正寺这种幽闭人的监狱也不例外,同被拨了一笔善款。
明月依偎在侯民怀中,侯民看着明月笑逐颜开,心中的一根弦拨动了。
侯民搂紧了明月,低声告诉她:“明月,让我娶你,好不好?”
他期待明月的羞赧、惊讶、欣喜——这些反应统统没有,她呆若木鸡,眼底微微泛红。
侯民不顾其他,继续道:“改日我备了礼便去跟你兄长提亲……”
“……明月?”侯民终于发觉明月的怪异。
元明月竟然摇了摇头,颤抖着嘴唇道:“不,你不要来……”
侯民以为一切早已水到渠成,明月这句拒绝的话仿佛给他当头一棒,饶是侯民这样脾气好的人,也忍不住质问道:“为什么!明月,是你不愿意?”
明月拂开他的手,低下头说:“你会有妻子的,我做不了你的妻子。”
侯民不解:“你是觉得我无法娶你做正妻?”
侯民身着织锦,腰佩玉环,常来礼佛又布施,想必也是士族出身,娶的妻也是要士族女。侯民以为,明月是在芥蒂这一点。
明月嘴角一抖,道:“怎么也不行,你根本无法从寺里把我带走的。”
侯民扣着明月的双肩,又问:“那就是因为你的兄长?因为主持?”
明月不言语,侯民心中悲凉:“还是说,你并不爱我?”
明月低着头,还是不发一言。
侯民平静下来,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看来是了。走,回去吧。今后……我尽量不来找你就是。”
侯民转身要走,那背影竟变得陌生又可怜。
明月从听见他求婚的那一刻,心就开始作痛。他说她不爱他,若真不爱他,那每一次的拥抱、亲吻,又算得什么?
明月流了泪,拉住了要离去的侯民。
她缓缓道:“其实,我是有姓氏的,但不曾告诉过你。”
她深吸一口气:
“我的大名是……元明月……”
侯民脚步一顿。
她又重复了一遍:
“对,拓跋明月。”
晚上,明月在自己的房中辗转反侧。她今日把什么都说了,包括她的名字、她的兄长、她的父母,以及这长达了十五年的幽禁。
她之前不说,只是为了怕侯民离开她;但时至今日,若是不说,侯民亦将会离开她。
她没有骗侯民,只是对他有所隐瞒。
侯民听了她迟来的自我介绍,沉默了半晌。
明月觉得有些可笑,便告诉他:“我是乱臣贼子,你若弃我、厌我,我也无半句怨言。”
侯民终于张口了,他说:“我发誓,此生绝不弃你厌你。”
明月心满意足,微微笑了:“不必非要娶我,这样相处不也挺好?”
侯民坚毅地道:“不。我要与你朝夕相对,我要与你琴瑟在御。”
明月说:“空话,说说就罢了,没办法的。”
明月不敢把她告诉侯民实情的事跟哥哥们说,二哥四哥还好,三哥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态度。
但是,遇见侯民,仿佛已经花光了元明月这辈子所有的运气。
元明月就这么点能耐,她生来福薄。
半年后,朝中发生了件大事,元明月的命运也终于走到了岔路口,胡太后改元孝昌,大赦天下,自那天,元明月又成了宗室女,而二哥则成了新的临洮王。
走出宗正寺的第三天,兄妹四人便入了宫。
那宫门一踏,一切便都变得身不由己了。
二哥领着弟妹们谢恩,榻上的太后神情慵懒,倦倦地说:“你们在宗正寺待了这么久,也都是听话的孩子。既然回了宗籍,那就好好活着吧。”
二哥连忙拍马屁:“殿下菩萨心肠,于我兄妹有再造之恩,我兄妹对元魏必是忠心不二……”
太后有些不耐地摆摆手:“这种话孤听得够多了,做好你的临洮王,够你们兄妹安稳一世了。”
说到这,太后突然清明了几分,透过帐子打量着明月良久。
太后唤她:“……明月孩子,你走近些。”
元明月浑身一凛,缓缓地挪了过去。明月不敢抬头看她,而是静静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太后问:“你什么岁数了?”
明月细声道:“……妾元十七了。”
太后低头擦了擦指甲:“这么大了,是该婚配了。”
明月心头一震,脑中又浮现了侯民的脸:“殿下,我……”
太后突然压低了声音:“侯民说他喜欢你,大赦的第一天他就来找孤,说要娶你。”
明月头脑一懵,震撼许久,为什么是侯民?
太后一笑:“他不曾说过吧,孤是他的姨姐呢。”
明月这才想起两年前的那场盂兰盆节,她还了侯民玉佩,侯民说,这是姨姐送的。
明月也顾不上君臣之礼,震惊地抬眼看她。太后没有明月想象的那样严肃可怕,她不显一丝老态,却风情万种,过去明月曾听寺里的居士说过,死去的清河王还是胡太后的情夫。
胡太后崇尚佛法,写得一首好诗;又临朝称制,和男人明目张胆地放纵。
殿外,中书令郑俨求见,那人稳步进来,对元宝晖行了一礼。
“呀,郑卿来了。”
胡太后见郑俨来了,便遣这兄妹四人回去。
明月走时看了眼郑俨,这所谓的中书令也是容貌英俊之人,将才太后一见他来便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赶走了兄妹四人。
宫女说,郑俨昼夜都居于宫中,深得太后的宠爱。
老三问元明月:“她跟你说什么了?”
元明月精炼成了一句话:“说我该嫁人了。”
二哥一听倒挺高兴:“太后要给你做主么?太好了!宝炬、宝掌、明月,我们的好日子到了!”
元宝炬说:“是你和元明月的好日子到了,我还没官做呢。”
老三又说煞风景的话,今天二哥心情好,不跟他吵:“既然回了宗籍,今后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哪一个宗室子没个一官半职,不急。”
二哥转而问明月:“有没有说把你嫁给谁?”
明月想了想,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二哥满眼里都是欣喜,高兴地竟有些抽噎:“总归……我们总归还没被忘记……”
明月望着二哥眼底潋滟,实则自己心中也波澜万丈,从前爬着墙偷瞧洛阳城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城垣、门阙、太极殿,她终于得见。
明月嫁给侯民时,洛阳的牡丹花开了。
她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夫君,那时明月以为上天还是眷顾她的。明月坐在花团锦簇的绣床上,一身鲜红漂亮的嫁衣。
侯民握紧了明月的手:“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明月抱住侯民,忽然落了滴眼泪:“……谢谢你,侯民。”
宗正寺的时光终于走到了尽头,明月似觉苦尽甘来。前半生,她困于囹圄;后半生,她期望相夫教子,平安一生。她望向未来,未来还有好远好远的路要走。
侯民也抱紧了明月,又念起他们定情的小诗:“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明月,以后就跟着我,好吗?……跟着我。”
“好,我跟着你。”
年底,胡太后令侯民去查验在龙门凿刻的小龛,元明月也随之一齐去了。十几年来,明月日日夜夜都待在洛阳城,却从没去过洛阳城的南郊。
伊水中流,峥嵘山门,元明月被震撼着,十分好奇。
那些大小官员,长短监工,元明月一个也不认得,只隐约听见他们唤侯民为“小国舅”。他们一言搭一语,不容元明月插嘴,元明月索性移步去瞧了瞧那些巧夺天工的石洞雕刻。
监工指着佛洞给明月介绍道:“这是高祖为冯太后建造的……这是世宗为高祖建造的……呃,只不过,去年才刚刚完工就是了……”
洞石玲珑若生,释迦牟尼乐伎天,菩萨弟子维摩诘。
慢慢地,明月走到某一座在建的洞窟旁,那洞顶凿了朵硕大的莲花。
明月问:“这又是谁要造的?”
监工刚要回答,不远处突然走来一人:“这自然是太后要造的。”
明月看清了这人,此人仪姿瑰绝,从容凛然,和自己年纪相仿,却也像个贵胄。明月直接问道:“阁下是?”
那人一挑眉头,监工慌忙代答道:“这位是御史中尉……”
不等监工说完,那人便抢答着报上了姓名:“元子攸。”
明月行了一礼:“妾元明月。”
元子攸琢磨着明月的名字,思考了一番:“你就是以前囚在宗正寺的人?京兆王的女儿?”
明月不想承认,但也只能点点头。
元子攸一提嘴角:“那我,也算是你的堂哥……哦,小国舅是你丈夫吧,他来验查佛龛,所以你也来了?”
明月仍然只是点头。
元子攸觉得无趣极了,说道:“你怎么似个木头,该不是在庙里待了太久,人都呆了。你瞧这满目神佛,既然来了,你便拜祭一下,也去去晦气。”
明月说:“有病,你才晦气。”
元子攸猝不及防,哼道:“你好无礼!果然是关了久了,连礼数都不懂。”
元明月抛了个白眼,转身要走。元子攸偏偏拉住她,道:“你不能走,我是你堂哥,我还没让你走。”
一旁的侍女看呆了,惊慌失措,元明月咬牙切齿地说:“那堂哥还有何指教?”
元子攸说:“你刚才骂我,你不能骂我!”
元明月冷笑:“我亲哥我都骂,你怎么骂不得?”
“哦?是吗?拓跋家哪有你这样无礼的女子,我非要你赔礼,就是小国舅在这,你也得好好赔礼。”
元明月想摆脱元子攸,于是用力挣扎,侍女和监工也纷纷劝了起来。
元明月不屑道:“汉人那套学够了,什么长幼尊卑,我看最无礼的就是你。”
元子攸涨红了脸:“你、你!”
“放手,你放手!不然,我告到太后那去!”元明月怒目道。
元子攸讥讽道:“那你就去,看看太后管不管。”
元明月急躁道:
“放手!”
“你赔礼!”
元明月心里一横,露出尖牙低头便咬,一片哗然。莲花洞前,乱成一锅粥了。
“住手!”一个少年经过,立马奔来阻止两人的争斗,“彦达哥,你先松手!”
元明月和元子攸终于被分开,元子攸皱着眉头看了看手上的齿痕,又看了看恶狠狠瞪着他的元明月。
“行,算你狠。”
监工和侍者七嘴八舌地跟少年解释,少年听明白了来龙去脉,走到明月面前,静静地赔了一礼:“我代彦达哥给姐姐赔罪了。”
明月问:“你又是什么人?也是拓跋家的?”
那少年微笑道:“是。”
元子攸已经迫不及待要离开了,远远唤道:“孝则!走了!”
少年含笑,对元明月郑重道:
“元修,字孝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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