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明月坐在小石墩上,心里蛮不是滋味。
侯民终于忙完,他急忙赶来,问道:“明月,发生什么事了?”
明月低头抿了抿唇:“没什么,和人斗嘴打架。”
侯民顺势坐在明月身侧:“我听下面的人说了,是彦达和孝则。你在宗正寺许久,我想……你也不曾接触过其他的族亲,见面难免话不投机。”
明月靠在侯民身上,看着远方一个个佛窟点起了灯。
不知怎的,明月突然道:“陪着我吧,侯民。一直陪着我,到老,到死。”
“好。”
他不假思索。
这一年,相安无事,只是国内四处起了祸乱,元明月从不关心,她相信只要与侯民老实本分,那些暴徒奈何不了什么。金山银山,吃的了八辈子,她只要有侯民就够了。
谁知侯民做了御史,被派到南阳去,明月听闻南阳暴民凶狠,便要求侯民跟太后求情去,换个地方任职,侯民却是个死心眼的,如常上任。
仅仅过了三个月,暴民之势如星火燎原,已威胁到了州牧,元明月这下不怕也不行了。
侯民拗不过她,只好又回洛阳。
“早说了,就不要来这儿,在洛阳不也挺好。”明月说。
可今时不比往日,前头车轮辘辘,明月话还没完,马车便停了,差点让元明月栽了跟头。
“怎么了?怎么停了!”明月扶稳了。
前头车夫慌乱道:“小国舅,前头的关卡被叛军占了,我们过不去了!”
侯民还算冷静:“那就回去。”
车夫提声驭马,又走了回头路,可是事态远不止如此简单。
行至半夜,侯民的马车忽地落入了包围,冷静如他,但在只带了几十近卫的情况下,侯民还是选择停止前行。
元明月红着眼看着他,侯民安慰她说:“不要紧,长乐王就要到南阳州了,不会有事的。”
在滞留的几日间,侯民不断派人打探出路,却扔一无所获。
元明月自责道:“全怪我,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回洛阳,我……”
侯民说:“别想了,已经改变不了现实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起平平安安地回到洛阳。”
侯民平淡地下达命令:“再探。”
夜里,侯民发觉那些起义军的营火越发靠近,他当即决定,先将明月送出去。
侯民点了几个靠谱的护卫,明月心头一颤,抓紧了侯民:“那你呢?……不,我不走。”
侯民柔声安慰她:“你先走,我不会有事的。”
明月含泪摇摇头:“你骗人……如果、如果我被抓了怎么办?这太冒险了……”
侯民说:“不会的,长乐王已经到了南阳,你去寻他!”
“长乐王……元子攸?不,我不要找他……”明月不住地摇头。
侯民没时间再和明月多啰嗦了,他逮住明月腰肢,一路抱着,将她放在快马上。
“……不!我不走!”
侯民对护卫再三叮嘱,一拍马臀,马儿便扬长而去。
“不!侯民——”
明月眼睁睁地看着侯民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身影却愈来愈远。
她抬头对护卫道:“回去!求求你!我们回去!”
“夫人!恕难从命!”
明月低下头呜呜哭了,马儿足足跑了一个时辰,而元明月的眼泪也早已哭干。
一时间,近郊突发火光,人声鼎沸。
护卫勒住宝马:“不好!是暴民!”
明月还没从呆滞中缓过魂来,一支飞箭破空而来。护卫不得已将明月掩护下马逃走:“夫人,这边走!”
护卫寻到林间小道,身后的起义军却穷追不舍,虽能周旋,却不是长久之计。
几盏茶的功夫,几人已经无路可逃。暴民步步紧逼,护卫暗骂一句:“可恶,这些人比小国舅料想的人数还要多得多。”
又是几支长箭射来,护卫将明月护得极好,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出不了这片林子了。这场对峙一触即发。
暗处有人执刀凑近,沙哑地道:“你们!报上名来!是州牧的人吗!”
护卫不曾回答。
暗处又传出声音:“那么,是朝廷的人吗!”
明月已经视死如归,但是想起她还没跟侯民过一辈子,她死了侯民会不会另娶,无限的遗憾和委屈就涌了上来。
那些暴民冲过来了,明月即使在那些暗卫身后,她也看清了,他们的神情愤怒又沧桑,铁甲上血污片片,头发也又脏又乱,若在平常,她定是一眼也不愿意看的,因为他们比老鼠还难看。
明月惊恐地尖叫起来,那些护卫忠心不二,拼尽所有力气,就算最终都活不了,他们也要让明月活得比他们都久。
“夫人!快逃!”
逃?
她一个女人,手无寸铁,面对这些愤怒的暴民,又能怎么逃呢?明月决定要死了。
正当她放弃求生,又有另一拨人加入了战斗。那些人训练有素,银甲粼粼,小小树林里乱作一团,竟全是因为她元明月。
是魏军吗?
护卫急切道:“趁现在!夫人!快逃!”
元明月哪见过这等场面,她脚如注铅,一步也迈不动。
“夫人!走啊!”
元明月呆若木鸡,直到一支利箭对她眉心射来,一个人影忽地闪来,将她拉至怀中。
“姐姐,没事吧?”
明月浅浅抬眼一看,似觉几分熟悉,又说不上是谁。
“是我,孝则。”他说。
“……元修?”
这人点点头,问道:“还走的动吗?”
明月神情恍惚,望着身前这刀光剑影,嘴唇颤抖,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元修见状,干脆将她打横抱起,在卫兵的掩护下拔腿便走。
元修十分有力气,她蜷在他怀里,被他稳稳地托在手中。明月想起侯民,心口一痛,抓皱了元修胸前的衣襟。
“侯民……呜……侯民……”
元修一路奔回营地,元子攸则还在帐里悠然地读着军报。听说元修带来了元明月,一想起前年元明月在龙门咬他的事,元子攸又打算去见见这木讷又凶狠的堂妹。
元子攸见到元明月时,她眼神哀痛又惊恐,任旁人说什么也不回应。
也是,温室里的花,哪见过这种张牙舞爪的暴徒。
元子攸刚及了冠,比在龙门那时更像一个男人。他讥讽道:“没出息。你老子造反都敢,怎么,你见了几个暴民,便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彦达……”元修示意元子攸别再刺激她。
元子攸依旧滔滔不绝,似要报那一咬之仇似的:“是怕做寡妇?别担心,太后可疼着小国舅呢,就算小国舅真的没了,朝上有大把的人等着娶你当老婆呢。”
“滚。”
“嗯?”
元明月的鬓角都乱了:“滚出去。”
元子攸一挑眉头:“哟,你以为在跟谁说话?你信不信我真的不管小国舅?”
元明月又黯淡下眸子,不说话了。
元子攸一提嘴角:“你求我,我便救他。”
“……好,我求你。”
元明月说得那样干脆,和元子攸的设想完全不同,他还以为元明月会扑上来咬他呢,一年多不见,竟变得无趣了。
不,元明月本来就是个无趣的女人。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族亲,名字里写的,还是国姓,元子攸嘴上再怎么羞辱她,还是得派人好吃好喝地伺候她。想到这里,元子攸十分不爽,他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帐子。
元修没有走,还在不停地安抚她:“姐姐放心吧,小国舅会没事的。”他屈下一膝,与她视线平齐。
“元修……”
明月终于仔仔细细看了眼元修。
他比那一年长高不少,眉目俊爽,神采秀异,卓然少年风韵。
这一年,是孝昌三年。
每在南阳多待一日,元明月就越是惶恐。时间久了,元明月就病了。
元子攸多想让元明月自生自灭啊,可是他不能。
元子攸派了大夫,差了婢女,就算伺候得潦草,元明月总归也死不了。
夜半,南阳下了雨,婢女推门给元明月送汤喝,可一转到床前,活生生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元子攸真想不管她,随她去死,可是又不能。一时间长乐王的临时府邸上下,全冒着大雨找起了元明月,这样的大张旗鼓,连元子攸的宠姬都吃醋了。
元修被骚动惊起,他也一同打着伞,在偌大的府院穿行了起来。风雨飘摇,雨水有时还会斜打在元修扶着佩刀的手上。
这粘腻的雨水使人心情郁结,夜雨声烦,冷滴芭蕉。
元修踏湿了自己的黑金锦靴,走到空荡寂冷的侧厢院中,这座宅子平常并不住人,所以有许多地方都是荒废的,元子攸只是暂住,这府邸也够大,他并不在意这些。
这个侧厢院连着一块出府的后门,元修一瞥,瞧见蹲在门前淋得透的元明月。
“元明月!”
他急忙过去,给元明月头顶撑了伞,明月抓挠着紧闭的朱门,口中还说着昏话:“让我走……我要见……侯民……”
元修拿开了她不断抓门的手,发现她手掌冰凉,指尖血痕斑斑。
“姐……姐姐……我们回去吧。”
明月额头滚烫,她甩开元修,继续捶打着那厚重的门:“你走开,侯民……我要见侯民!”
元明月又呜咽了:“……侯民,你在哪?你在哪呢?”
“明月姐姐,我们走吧!”元修再次尝试将她带走,却被她挣扎着伞也滑落,元修坐在地上,也一齐成了落汤鸡。
元明月不肯离开门前,不断哭喊着:“侯民!你在哪!你在哪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姐姐!姐姐!”
“……侯民,呜呜,我好想你,你在哪啊?”
元修从身后钳制住她张牙舞爪的手,发觉她身上似乎冰冷无比。
她会死掉吗?
“侯民,侯民,你在哪?”元明月抓紧了元修的手,攀着躺入了元修的怀中,她的头顶磨着元修的下巴,她问:“……是你吗?是你来接我了吗?侯民。”
元修喉结滑动,身体忽而僵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搂紧了明月,又鬼使神差地说:
“……嗯,是我。”
他身体暖和,元明月不自觉地又缩了缩,感受这珍贵的温度,这温度又将她变成了活人。
她面容不再狰狞,而是变得安详,元明月又成为了那个月亮似的美人,她唇瓣微张,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在她唇尖,仿佛雨中含苞的花蕾。
元修看呆了,心底波澜微起。
——她,不是我的姐姐吗?
元明月喃喃着:“侯民……侯民……别扔下我……”
她坐在元修怀里,下意识勾住了元修的脖颈,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贴上了他的嘴唇。
元明月双眼轻合,索求一般啃噬着他,却又使人觉得慵懒。
元修捧着她的脸,余光看见她被雨水淋湿描勒出的雪肩酥乳杨柳腰,也含起了她的杏唇。
他们的眼睫、鼻尖、发梢、衣角,尽被洗礼,雨水顺着脸庞被他们咬入口中,一时间似乎也不使人生厌了,这是绛女珠泪呀。
这时刻,哪有什么姐弟,哪有什么元修元明月,天地间,只有男人和女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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