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司檀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沈玉君双膝跪地，冷汗岑岑，双手颤抖。

“怎么了？”

司檀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吓到这位谨小慎微的沈大人了，想把他扶起来。

沈玉君却是腿软的不行，被扶起来也只是不停的摇头。

司檀将茶杯推到他手边，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刚才的话是有些大逆不道，但也没必要吓成这样吧？

沈玉君喝了茶，勉强稳下心神，一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诉苦：“司大人，我出身寒门，家中世代务农，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一个人，我不敢得罪皇亲国戚啊……”

沈玉君在朝堂之上一直低调，从来不站队，这件事情牵扯到皇子党争，他下意识就想要打退堂鼓。

司檀反问：“沈大人，你既然这般谨小慎微，为什么当初有胆量弹劾安定侯？”

沈玉君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他站起来，对着司檀深深一拜。

“司大人，我有罪啊！”

“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没那个胆子。当初检举安定侯并非我的本意，是受人指使。”

司檀之前倒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隐情，她问：“谁指使的你？”

沈玉君抬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齐国公世子，五城兵马司统领——齐靖平！”

司檀皱起眉头。

齐靖平是齐阁老的孙子，算是她的表哥，人不错，但脑子不行，一介武夫，平日里就在五城兵马司任职，名义上负责京城的防卫巡逻，但其实锦衣卫和禁军几乎把京城严防死守，守的像个铁桶一样，五城兵马司也就没什么作用，基本上是个闲职。

司檀和这个表哥关系不错，知道他人品端正，不会作乱害人。

“齐靖平连京城都没出过，他更不会关注远在江南的安定侯。”

司檀将自己手腕上缠着的手串扯下来，一颗一颗摸着冰凉的翡翠珠子，脑中飞快思索着。

“太子，是太子！”

司檀手上的动作一停，唇角勾起一抹笑：“我这个表哥投靠了太子，他在帮太子做事。”

为了避免遭到皇帝的忌惮，司檀一直只对皇帝忠诚，锦衣卫这把锋利的刀只能握在皇帝手里，反而是皇帝一直在有意的将她推到太子那边。

皇帝想要太子和五皇子斗得热火朝天，自然就要保证两边阵营实力相当，宫中的大太监季公公，担任司礼监掌印，大臣们上的折子会先在季公公手里过一遍，然后才能到皇帝眼前，所以平日里，季公公也是权势滔天。

锦衣卫和司礼监分庭抗礼，季公公投靠了五皇子，皇帝自然希望司檀支持太子，这才算是势均力敌。

不过司檀一直持身中立，油盐不进，并没有因为和太子有着一层亲缘关系就亲近。

不过她没有投靠的心思，未必别人就没有。

她这个傻表哥就是个例子。

司檀觉得，今晚头疼心烦的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她眉头都快要拧成麻花了。

“安定侯给五皇子提供大量钱财，太子自然是想要除掉他，但是他不敢让自己的亲信去陛下面前上奏弹劾，怕陛下将此事当成党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司檀看向沈玉君，说道：“所以太子才会找上沈大人，沈大人常年中立，不涉党争，由沈大人将这件事捅到陛下面前，谁都不会怀疑。”

“至于齐靖平，完全就是个负责跑腿的。”

司檀捋顺了脑中的思路，重新将手串缠回手腕上，不过她心中还有一个疑惑。

她看向沈玉君，笑了，问道：“沈大人，太子找你办事，应该是攥着你什么把柄吧？”

湖蓝色的翡翠珠子堆叠在白皙的手腕处，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玉君抬头，虽然只看到司檀的一张笑脸，但他却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被寒意侵袭，恐惧让他钉在原地难以移动。

司檀薄唇轻启，含笑说道：“沈大人，人人都有把柄，你的把柄又是什么？”

司檀紧盯沈玉君，像是猎鹰盯上了自己的猎物。

沈玉君在这样的目光中，很快败下阵来，虽然司檀在他面前从未穿过锦衣卫的飞鱼服，甚至连绣春刀都没佩戴过，每日都是宽袍大袖，一派文人打扮，但他毫不怀疑，司檀身上肯定藏着利器，随时就能将他一击毙命。

朝堂就是个漩涡，身在其中的人都会被卷入其中，无论情不情愿，都只是浮萍一根。

持身中立？根本就是笑话！

谁在世上没几个姻亲故旧？谁没有几个藏在心中的软肋逆鳞？即使是那书里写的圣人，也有自己的立场和道理。

沈玉君没有可以依仗的背景，他能从寒门学子一路走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虽然不算什么大官，但也是小康之家，温饱不愁。

他能在朝堂上存活下来，避开两党争斗，躲开权力倾轧，除了谨小慎微之外，还有一个秘诀——清心寡欲！

不贪钱财，不图名利，洁身自好，惜字如金。

他将这十六个字坚守了半生，守住自己一家平安，也守住心中的清廉与良知。

可命运就是捉弄人，他最终还是打破了自己的清白。

“我与发妻情谊深厚，可惜她年轻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沈玉君说起自己的女儿，眼神中泛起柔情：“我一直没有再娶，老家的族亲劝我过继一个儿子延续香火，我也不愿，我就只守着我的女儿。一点点的将她养大，看着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模样，便想着为她找一门好亲事。”

司檀看着沈玉君柔和目光，想起自己的父母。

她从三岁起就被当作男孩养大，父母对她要求严格，行为举止不能有丝毫逾矩，读书习武都要样样出挑。

后来进了皇宫，她就基本上见不到父母了，就算是有机会相见，父母也只会嘱咐她，伴君如伴虎，御前行走要谨慎小心。

她从未体验过这样温情的目光。

“我原想着，门第高低都不要紧，只要女儿心甘情愿就行。”沈玉君说道：“可是谁承想，兵部尚书上门说亲，他家排行第七的公子，本是庶出，幼年养在外面的时候和我家是邻居，我女儿和他也算青梅竹马。女儿愿意，我自然也答应。”

司檀点头：“这是桩好亲事。”

沈玉君也跟着点头，说道：“的确是好亲事，尚书家的七公子我见过，温润有礼，才学出众，最重要的是，他和我的女儿情投意合，心意相通。”

司檀说：“恭喜啊，沈大人。”

“我就这一个女儿，生平最大的期望就是她一生平安快乐，”沈玉君低下头，羞愧难当：“我出身贫苦，这些年做官的俸禄除了在京城生活，还要填补老家的亲人，原本给女儿攒了一份嫁妆，可她这是要高嫁，我怕她将来进了尚书府被人看不起，就想给她再多备上一些……”

沈玉君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觉得无颜面对司檀，将脸埋进官袍中。

司檀没有说话，静静的等着。

沈玉君揉了把脸，鼓起勇气，再次起身，端端正正的跪下，咬紧牙关，说道：“大周律法规定，官员名下田地免税，所以许多富商地主都会与官员勾结，用银钱贿赂官员，将田地都挂靠在官员名下，以此逃避税收。”

司檀蹲下来，挑眉问道：“沈大人，这种银钱，你收了吗？”

沈玉君声音颤抖：“……收了，三百两银子，我拿这银子打了一副赤金头面……”

“沈大人，你不该跪我，”司檀站起来，没有将沈玉君扶起来，而是指了指外面：“我评判不了你的对错。”

沈玉君埋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朝中文武百官，没几个人手上干净，和那些鱼肉百姓，将人命视如草芥的贪官污吏比起来，沈玉君犯的罪只能算小儿科。

就算是放到大理寺，按照大周律法来论罪，也不过就是罚俸两年，顶多降职半级。

“沈大人。”

司檀开口，透过窗外看着并不圆满的月亮，轻笑一声，说道：“你看今夜的月亮，并不圆满，总有缺憾，可照下来的月光还是澄澈的银色。”

她看着哭的颤抖的沈玉君：“做官就和明月一样，都做不到圆满无瑕，可我们的光亮都曾照拂过这个世间。”

“这个世道，这个朝堂，就是这样的。”司檀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沈玉君还是自己：“世人皆醉，那干脆就跟着一起喝个烂醉，大家烂在一起，将这个太平盛世的幻梦一直做下去，或许才是明哲保身之举。”

司檀笑起来，拍拍沈玉君的肩膀：“沈大人，你放心吧，就你犯的这点事，和我之前杀过的那些贪官污吏比起来，根本什么都不算。我今夜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想开点，就让这事过去吧。”

司檀虽然是笑着的，可她笑得很累了。

来一趟江南，仿佛是揭开了大周盛世太平的假面下，隐藏着的脓疮。

税制、田制、官商勾结、皇子党争。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牵扯重大，按照司檀读过的那些圣贤书，她此时就应该站出来，在朝堂之上将这些沉疴积弊都摆出来，将满朝文武，连带着两位皇子都骂个痛快，最后死谏陛下要求革新励志。

可这样的结果呢？

要么是她血溅朝堂，要么是陛下随便寻个由头，另寻一把快刀掌管锦衣卫，将忠信侯府满门抄斩。

司檀怕死。

杀的人多了，她比寻常人更明白，皇权之下，人命比蝼蚁还轻贱。

皇帝想干的事，耗尽天下之力也要做；皇帝不想管的事，谁若是提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劝沈玉君想开点，也是在劝自己。

将江南的一切都忘了吧，烂就烂了，随它烂去，只保住自己平安富贵便好。

“可是我忘不了啊！”

沈玉君抬起头，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哭的毫无形象，捶胸顿足的说道：“大人，我若是心安理得的成了浑浑噩噩贪财享乐的官僚，都对不起十几年寒窗苦读，怀着济世之心的自己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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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江南田税案（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