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檀回过头，看见乞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雨声太大，司檀没有听见他靠近的脚步声。

乞丐探头看了一眼司檀怀中的小猫，说道：“它太小了，看上去都还没断奶，又淋了雨，活不下来的。”

司檀瞥他一眼，说道：“不用你操心。”

乞丐接着说：“我还不是乞丐的时候，曾经养大过一窝小猫崽，你将她给我吧，我试试能不能救活它。”

司檀低下头，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将小猫包裹的更紧实些，递给乞丐，乞丐接过小猫，两人陷入沉默。

远处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声音巨大，司檀抱着小猫的手臂忍不住跟着颤抖了一下。

“你快要回京城了吧？”

乞丐打破沉默，将油纸伞更加往司檀那边伸了伸。

司檀看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伞外淋雨，自己主动挪了一小步，往他身边靠了靠，让他也能站在伞下。

司檀说：“还有些事情需要善后，三日后启程回京。”

乞丐点点头，司檀想起来两日前在茶楼同他的谈话，问道：“先前答应你每日一个烧饼，可是自从那天离开侯府后，锦衣卫就再没见过你。你怎么不来拿你的报酬？”

“我想要的报酬不只有烧饼，”乞丐亮晶晶的一双眼睛，似乎也被暴雨带来的水汽打湿，湿漉漉的直视着司檀，说道：“你答应我的另外一件事还没做到。”

乞丐当时说，要安定侯父子的命，司檀答应过他。

“徐苏白是害死小王的罪魁祸首，我刚才已经将他杀了。”

司檀说着，腾出一只手来，将自己衣摆上沾的血迹指给他看，那血迹已经被雨水冲淡了一些。

司檀微微仰头，直视着乞丐的眼睛，嘴角带上一抹纯良的笑意，问道：“你还满意吗？”

乞丐摇摇头：“可是徐贤还没死。”

“陛下要他活着回京，预备着三司会审，给他个明正典刑。”

乞丐追问：“那皇帝会判他死刑吗？”

司檀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陛下不会要他的命，估计就是流放。”

乞丐急了，皱眉追问道：“他犯下这么多罪，就该为江南的无辜百姓偿命！为什么不杀他？”

“因为他是皇亲国戚，”司檀解释道：“他的祖辈尚过公主，算是沾点皇室血脉。皇亲犯罪，除非是谋逆叛国，否则都罪不至死。”

乞丐一脸错愕，义愤填膺的辩驳道：“凭什么？就凭一点血脉关系，他就能免于死罪，保住一条性命？若真是如此，那将大周律法置于何地？！”

司檀面色平静：“皇亲罪不至死，这便是律法中明确规定的特权。”

“那便是律法错了！”

乞丐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司檀盯着他，心想着，这人也不知是缺心眼还是胆子大，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有心的人听见了，他这条小命也就交代在这里了。

“封建礼教将人分成三六九等，户籍制度将人分成士农工商，皇帝已经将天下权势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将天下的百姓如同牛马一般牢牢的管控起来了！为何还要在律法上为皇室争取这样不平等的特权？”

乞丐的声音不算太大，但字字铿锵，咬紧牙关，也不知是在质问谁。

“这天下万民，在皇权眼中到底算什么？是随手就能碾死的蝼蚁？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用尘埃？”

这个问题，司檀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心中也隐隐的有自己的答案，可是知道了答案，反而会更难受，更痛苦，更绝望。

乞丐兴许是心里也已经想到了答案，仰天长叹出一口气，一滴清泪划过面颊，和雨水混在一起。

司檀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衣袖，没有找到可以借给乞丐拭泪的手帕。

她开口说道：“有些事，越想越难受。还不如干脆抛开不想，反而能安享富贵。”

乞丐没说话。

司檀继续说道：“我即将回京，比起江南，京城才是真正的权力漩涡。太子和五皇子夺嫡争斗，将整个京城都搅得满城风雨，此次安定侯落马，牵扯到五皇子，必定又是一场风波。”

雨滴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

“斗来斗去，都是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司檀疲惫的闭了闭眼睛，说道：“有时候我厌烦极了这种权力争斗，但有的时候，我又拼命的想要在这样的争斗中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这次来江南走一趟，我看明白了自己。”

“我厌恶争斗，只因为我手中的权力不够，在皇权争斗间，我不过就是一把刀，一颗棋子，无力反抗，只能任人拿捏。”

“但我不想当只能杀人的刀，也不想当任人摆布的棋子。倘若这个世道权势为天，那我就要做这天下权势最大之人，做这场争斗最大的赢家。”

司檀收敛起作为伪装的纯良笑脸，眼中露骨的野心和锋芒毫不掩饰的显露出来。

“只有赢家才有资格谈理想。”

她自小深受贤臣良将的教导，为臣之道深深刻进她的骨血中，像是金科玉律般放在心中。

可是今日，她决定亲手打破心中的金科玉律。

司檀的视线对上乞丐的一双眼眸，心中一动，说道：“我要走的是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也许会被千夫所指，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她停顿一瞬，瞧着乞丐。

这个乞丐无父无母，锦衣卫查了半天，也没能查出他的底细，是个干净到不可思议的人。

可是他身上又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比如奇怪的写字方式、看不懂但很好用的计算方法。

司檀的理智告诉她，这个人很可疑，应该干脆利落的杀掉，以绝后患，可是又实在舍不得。

这世间看得出世道险恶，官场污秽的人不少，可有胆子说要改变现状的人少之又少，敢说律法错了的人，乞丐是第一个。

此间遇知音，吹定飘摇心。

“我欣赏你，愿意和我回京吗？”

乞丐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神中闪过疑惑和震惊，似乎是没想到司檀会邀请他回京城。

京城自然是好地方，能被司檀赏识，进入锦衣卫做事，当然是比在南州城的街边当个乞丐要好得多。

若是换做旁人，此时就应该欣喜若狂到跳起来庆祝了。

就连司檀也十分自信，觉得乞丐没理由拒绝这送上门来的机会。

可是乞丐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想去京城。”

乞丐一双眼睛清澈如溪水，望着司檀，唇边挤出一丝笑，说道：“京城太大，我怕自己会在其中迷了路。”

司檀说道：“你同我一起，不怕迷路。”

“不只是怕迷路，也怕其他的，”乞丐笑起来，说道：“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孤身一人到这里，无父无母，没人依仗，没人陪伴。我既怕自己会被这个吃人的时代生吞活剥了，也怕在不知不觉中心死麻木，被这个时代所同化。”

司檀皱着眉，半知半解的听着他的话。

乞丐也看出来，司檀不能完全理解他，他也不奢求这个封建时代中，能找出一个完全理解自己的人，但他还是想和司檀说一说自己心中的恐惧。

虽然在穿越前，他只能从史料中了解司檀，但看的越多，了解的越多，他仿佛能从冰冷的文字间拼凑出司檀的模样。

他穿越的那天，就是赶着要去博物馆看一场展览。

在史料记载中，司檀虽然主持元庆新政，实现了大周的中兴，但三十五岁时病逝，维持了十年的元庆新政也很快被推翻。

反对新政的人不仅将种种改革措施废除，还在司檀死后，罗列诸多罪名，将她全家满门抄斩，甚至烧掉了她的所有画像。

后世考古发现了司檀的墓穴，但棺椁中是一具女性尸骨，墓穴没有盗墓的痕迹，而且经过鉴定尸骨年份，也能和司檀的生平对的上。

因此，学界怀疑，司檀生前可能是男扮女装。

直到另外一座周代墓穴的考古发掘，墓穴主人是一位史官，陪葬品中有许多书籍，经过清理和修复，在其中发现了一副司檀的画像。

这是司檀留存后世的唯一一副画像，画像中的人身穿朝服，斜坐榻上，动作随意，怀中正拨动着琵琶，虽然只是一幅画像，但仍然能分辨出，司檀明眉皓齿，容貌俊朗。

根据墓穴主人的记录，这幅画像作于大周开平二十五年的新春，司檀宴请友人时弹乐助兴。

司檀死后，反对新政的人将她全族清算，更是将她的所有画像焚毁，墓穴主人小心翼翼的将这副画像作为陪葬保存下来。

司檀的画像经过修复，在博物馆展出，乞丐赶着去博物馆看过了画像，刚出门就遇上交通事故，意外穿越。

他穿越的前一刻，脑子里还在想着司檀的画像。

所以穿越过来后，他一眼就认出了司檀。

司檀在后世评价中颇有争议，不仅因为她女扮男装，还在大周担任实际掌权者近十年时间，更是因为她有功也有过。

元庆新政是她不可磨灭的功绩，但她死后罗列出的罪证也并非空穴来风。

司檀任人唯亲，勾结朋党，玩弄权势，滥杀无辜。

乞丐先前写毕业论文时的重点是元庆新政的历史影响，因此关注司檀的功绩比较多，对于她的罪证没太关注。

但是穿越过来之后，他不仅认识到了封建时代的吃人，也亲眼看到了司檀的另外一面。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司檀的做法再正常不过，可是从情感上，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己崇拜钦佩了许久的历史人物的阴暗面。

他更没有勇气去面对更多更黑暗的权力斗争，所以选择拒绝去京城。

“我宁愿留在南州，一辈子当个乞丐，”他笑着说道：“至少这样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他走近两步，靠近司檀，张开手臂，轻轻拥抱了一下司檀。

司檀没见过这般大胆的人，下意识想躲开，但又极力控制着没动，身体僵硬着，直到乞丐松开手臂才缓过神来。

乞丐看她一脸不适应的表情，想到自己不应该用现代人的礼仪去和司檀告别，于是将油纸伞递到司檀手中，拱手朝她鞠了一躬。

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朝司檀微笑着挥挥手。

“三生有幸与君相逢，长路漫漫，前途飘摇，望君保重身体，余岁长安。”

说完，他便抱着小猫，转身消失在了大雨中。

司檀在原地注视着，等到看不清乞丐的人影了，才打着伞往反方向走。

她晃动了两下油纸伞，突然发现这伞竟然又一半是坏的，只是刚刚乞丐一直用好的那一半为她遮风挡雨，所以她才一直没发现。

也对，他是个饭都吃不饱的乞丐，怎么可能会有钱买伞呢。

可即使是把破伞，他也愿意用好的那一边为她挡雨。

司檀意识到这一点，愣怔了一瞬，嘴角勾出一个弧度，笑了。

她将破伞丢开，独自走进雨中。

她需要的不是一把破伞，而是一个愿意和她一起迎着风雨走下去的同路人，乞丐做不到后者。

但就算没有同路人，她认定的路，也会自己走下去。

江南的案子结束啦！

但是别急，马上就要回京，更多的人物要登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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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和我回京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