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京城风雨多(4)

忠信侯府内人丁不多,院落也分散,花园旁还有一间单独隔出来的地方,那是司檀母亲在府中建的小佛堂,整日待在里面烧香念经。

佛堂没人值守,司檀却能听见母亲念经的声音隐约传出来。

她轻轻敲了敲门。

念经声停了,母亲平静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进来吧。”

佛堂内焚着香,香火的味道扑面而来,长明灯火将整间屋子照的灯火通明,一尊雕刻精美的金身佛像静静伫立在屋内,佛像慈悲的双目低垂着,不知在看谁。

母亲就跪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衣着简朴,满头青丝只用银簪束成一个髻。

司檀走到佛像前,叫了一声:“母亲。”

母亲没有转头看她,视线依旧停留在佛像身上,只是朝她伸出一只手。

司檀将手腕间的手串褪下来,递给母亲。

母亲拿过手串,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用托盘供着,放在佛像前。

满屋的焚香呛的司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母亲却好像早就习惯了,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

司檀难忍焚香的味道,转过身去用衣袖捂住口鼻。

母亲却仿佛是身后长了眼睛,念经的声音一停,头也不回的对她说:“司檀,你也过来磕几个头,消解你身上的杀孽。”

司檀转过身,忍住心里的不耐,喊了一声:“母亲。”

母亲没有理她,眼神像是被黏在了佛像身上。

司檀向前一步,挡在佛像面前,强迫母亲对上她的目光。

即使是这样,母亲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古水无波。

“母亲,我不信这些泥糊的木头,”司檀拉着母亲的衣袖,想让母亲多关注她一些:“我能平安无事的回来,是因为我自己有本事!不是因为某路神仙保佑我!”

母亲的视线终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又双手合十,声音颤抖,问道:“你又杀人了?”

司檀还没回答,母亲的视线又从她身上移开了,她看着佛像,目光虔诚的深深磕下几个头,念叨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佛祖原谅……”

“母亲!”

司檀烦躁的大声喊了一声,屋内的长明灯火飘摇,光亮映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母亲停下来,长叹一口气,话语中终于有了点情绪的波动,说道:“从你十八岁进入锦衣卫开始,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当初若没有让你女扮男装,是不是你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母亲从前不是这样的,在司檀的记忆中,母亲出身书香世家,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手书法写的极好。

可是现在,母亲拿起笔墨也只是为了抄经,整日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小佛堂中烧香拜佛,恨不得直接剃度出家。

司檀苦笑一声,蹲下来,抓着母亲的衣袖,紧盯着母亲的眼睛,反问道:“母亲以为,倘若哥哥没死,他就不用进入锦衣卫,不用杀人了吗?”

她没等母亲回答,接着说道。

“忠信侯府恩宠到了头,必须出个只忠于皇帝的奸臣才能保命!”

母亲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不,母亲你不明白!由我女扮男装在朝为官,咱们家才更安全!”司檀咬紧牙关,说道:“我掌管锦衣卫,是一把锋利的刀,而同时,女扮男装的事情,也成为了皇帝能牢牢握在手中的刀柄。有了刀柄,这把锋利的刀才是国之利器,而不是凶器!”

女扮男装是劣势,但也是优势。

如果不想暴露身份,司檀就不能嫁人,自然也不能娶妻,而她还是忠信侯府这一代的独苗,从根本上就杜绝了利用姻亲结党营私的可能性。

司檀说完,才注意到,母亲的眼眶中流出两行清泪,泪滴划过脸庞,落入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之中。

司檀的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狠狠捏住,愧疚和心疼涌上心头。

她不想惹母亲伤心的,她只是想从母亲那里多得到一些理解。

世人的闲言碎语她可以不在意,史书后世的评价她也可以嗤之以鼻,但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她还是会觉得孤独,仰头面对空中高悬的明月,她也会希望有人能理解她。

小佛堂的门开了,晚间微凉的风穿堂吹过,长明灯的烛火剧烈摇晃一阵。

司檀转过头看着门口,只见府中的管家提着灯笼走进来。

管家恭敬的给司檀和母亲行礼:“夫人,侯爷那边催着世子过去。”

司檀起身想走,母亲拉住她的手。

司檀回头看着母亲,两人的眼睛长的如出一辙,眼角下弯,眼尾上扬,很标志的凤眼,如同狐狸一般摄人心魄。

母亲说:“你的手串先放在佛前供上几天,消除冤孽,过几日记得来我这里拿。”

司檀不信神佛,但为了不顶撞母亲,她还是顺从的点点头,跟着管事走了。

管事姓常,在府上很久了,是忠信侯的亲信。

常管家指引着司檀,没有往正院走,反而是往司檀自己的院落走着。

司檀心中有疑惑,却没有问出来,沉默着,直到常管家为她推开门,忠信侯正坐在她的院子中。

忠信侯神情严肃,是个极重视规矩的人,司檀恭恭敬敬的给他行了个礼,叫了一声:“父亲。”

忠信侯上下打量她一番,点点头,让她坐下。

司檀开口:“不知父亲这么晚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有要紧事便不能找你吗?”

司檀笑了,回答道:“父亲召唤,无论有没有事,我都会来。”

忠信侯撇了她一眼,接着说:“听说,你将安定侯活着带回京了?”

“陛下要徐贤活着进京,我自然不会杀他,”司檀顿了一下,想起进府前津祎和自己说过的话,试探着问道:“父亲这意思,是不希望徐贤活着?”

开平元年是个多事之秋,先帝病重、皇子夺嫡、北境丝绸案、皇帝登基。这些事全部都发生在这一年。

司檀看向忠信侯,从她记事起,父亲就赋闲在家,除了教导她,就是沉溺于金石古玩。

可二十五年前,父亲不仅和徐贤一道支持皇帝夺嫡成功,还参与查办了北境丝绸案,当时的锦衣卫职能有限,只管查案,京城守卫全由五城兵马司负责。

而忠信侯当年就是五城兵马司统领,掌管两万兵马,拱卫京城。

司檀知道,当年父亲手中的权势,比她现在更盛,受到来自皇帝的忌惮和猜疑,也一定比她现在更多。

忠信侯敏锐的眼神盯着司檀,问道:“若是我想让你杀了徐贤,你会照做吗?”

司檀嘴角勾起一丝笑,说道:“您不会的。”

忠信侯挑眉。

司檀继续说:“让徐贤活着,是陛下的命令。您不可能违背陛下的命令。”

微风拂过,吹动廊下的雨链叮当作响。

“您当了一辈子的忠臣良将,为了不让陛下猜忌,您舍弃了官职,舍弃了前程,就连子嗣都不敢多生,”司檀说道:“您不仅忠于大周,更是从二十五年前皇子夺嫡时就忠于陛下。”

司檀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父亲,我知道二十五年前的北境丝绸案,是您和徐贤一同查办的。此案过后,徐贤被远派至南州,您请辞五城兵马司统领的职务,就此赋闲,远离权力漩涡的中心。”

“现在安定侯府已经倒台,徐贤沦为阶下囚,虽然暂时还没人将陈年旧案翻出来,但陛下今日已经特许,锦衣卫同大理寺和刑部一起审理此案,”司檀盯着忠信侯晦暗不明的眼神,严肃认真的说道:“这些陈年旧事,我必须心中有数,以防万一。”

忠信侯沉默许久,似乎是在犹豫着。

司檀有耐心的一直等着,等到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乌云将月亮遮了起来,忠信侯才开口。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司檀猎鹰一般锋利的眼睛对上忠信侯的视线,语气坚定。

“开平元年,北境丝绸案的始末和真相,我都要知道。”

——————

“北境丝绸案?你提这种陈年旧事做什么?!”

南州还是夏末时节,夜晚的天气潮湿闷热,大牢中更是难熬。

赵青山已经被关在牢中半月了,先前光鲜亮丽的知州大人,现下蓬头垢面,衣着凌乱,一双眼睛中充满了血丝,神情中透着一丝疯癫的执拗。

他紧抓着大牢的栏杆,死死盯着栏杆外面的人。

封菁就站在栏杆外,她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养好,若不是锦衣卫将赵青山写的血书交给她,她或许再也不会和他相见。

司檀急着回京,但她的伤势太重,经不起舟车劳顿,就先留在锦衣卫据点的茶楼修养身体,等伤愈后再回京。

赵青山则是作为嫌犯被关在南州大牢中,也许是预想到了自己此番在劫难逃,他开始每日咬破手指,在大牢的墙上写血书,嚷着要见封菁。

看守的锦衣卫本不愿理他,但司檀交代过,赵青山在正式审理前不能死,所以他们为了稳住赵青山,只好将封菁请过来。

赵青山见封菁神情紧张,嘴角一弯,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说道:“二十五年前的北境丝绸案,最终以刘、封两家满门抄斩结案,当年知晓内情的人都快死绝了,你我二人难道还要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中吗?”

封菁咬牙切齿,双手抓紧栏杆,低声警告:“赵青山,事情捅出来,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的确不会有好下场,”赵青山笑了,“可是我本就是个关在牢中等死的重刑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还不如将陈年旧事捅出来,搅他个天翻地覆!”

赵青山带着脚镣,每动一步,就牵动锁链叮当作响。

“当年武库司主办封陆是你的大伯,带队运送三万匹丝绸去往北境的辎重队首领是你父亲,辎重队里的护卫是你的兄弟们,”赵青山死死盯着封菁,这些秘密埋在他心底二十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宣之于口,他畅快的很,越说越激动:“我只是个刚科举考中进士的小官,在江南转运司担任一个七品主簿,也是倒了大霉了,碰巧当年就轮到我与你们同行,一起押送三万匹丝绸去北境!”

二十多年的尘封旧事,突然被赵青山说出来,封菁一时愣住,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疼,压抑了几十载的仇恨与心痛一起喷涌而出。

“闭嘴!你闭嘴!”

封菁红着眼眶,用力砸了两下牢门,可眼眶中的泪水却止不住的往外涌。

“当年我十六岁,不顾家人反对,偷偷混进辎重队,从京城到江南,再从江南到北境,”封菁声音颤抖,怒吼着:“我每日看守着辎重车,车上运的是丝绸还是麻布,我最清楚!明明就是三万匹江南产的精致丝绸,运到北境,交到北牧人手中,怎么就变成粗制麻布了!”

“北牧人指鹿为马,睁着眼睛说瞎话!不仅将辎重队全部扣下,还以此为由向大周开战!”

几十载的仇恨与怨气,突然发泄出来,封菁只觉得自己的眼泪流干了,也流不尽自己心中的苦痛。

“辎重队三百人,那都是我的血脉至亲,都是我的至爱亲朋!全部被北牧人坑杀!尸骨都没人收敛!”

封菁捂着胸口,愤怒的指着赵青山,吼道:“还有你!辎重队被北牧人扣押后并没有马上被杀,我爹用自己的性命引开看守,让你我二人偷偷跑出去报信。”

“你明明可以直接跑去北境边军,找定北侯报信!若是当时你及时报信,兴许边军能有所准备,不至于被北牧人打个措手不及!”

赵青山被封菁指着鼻子骂,也有些气急败坏,想要辩驳:“我当时没往边军的方向跑!当时你我二人同乘一匹马,你受伤高烧昏迷,我就去了距离更近的边陲小镇……”

“对!你没有及时赶去边军报信,所以害的边军被北牧人偷袭,伤亡惨重!”封菁毫不留情的打断赵青山,继续骂道:“那场战争中,定北侯老侯爷战死沙场!北境连丢三城,北牧人都快要打到京城了!”

赵青山眼眶通红,大喊一声:“封菁!”

“所有人都可以因为这个指责我!全天下的人都有资格因为这件事怨我,只有你不行!”

赵青山喊的嗓音嘶哑,短暂停顿喘了两口气,眼神复杂的看着封菁。

“我当年是为了去最近的小镇找到大夫,保住你的性命!”

揭秘陈年旧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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