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因为上过药,又被用脂粉遮掩过,所以楚泠其实没有想到,宋陵游看到她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这样一句话。
她来这里,只是因为想看看他。
她想问问宋陵游在这里待得习不习惯,又或者是想问问他先前受伤的时候,她上药会不会弄疼了他。
可是真的看到他的时候,她却又突然哑口。
楚泠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她长睫抬起,只道:“今日不小心擦伤了。”
宋陵游目光在她的伤口处停顿几瞬。
楚泠不欲多谈,走到他的书桌旁边,手指拿起放在上面的字帖。
可以说一句乱七八糟,奇丑无比。
楚泠看到他长身玉立站在那边,冷清似松,霭霭如雪。
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样一幅鬼哭狼嚎般的字帖出自他的手下。
她有点想笑,只是很快又忍住,唇边只一闪而过地抬起。
宋陵游却很及时地捕捉到了这一瞬的笑意,他的声音低低的:“我的字,是不是很难看?”
其实能看出来,他并未跟着大儒学过,他的字更像是描摹,所以写出来总有种画猫类犬的感觉。
楚泠感觉,他就很像是那只被她捡回来时狼狈的狸奴。
也是这样垂下来,委屈的,毛绒绒的脑袋。
她没忍住走上前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楚泠想了个不怎么伤人的说法,她对宋陵游道:“其实,也不是很难看吧,至多,就是有点特别。”
宋陵游看出她的勉强,“特别,难看?”
他倒是很坦诚。
楚泠看向他,委婉道:“还好,毕竟你没有学过,所以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宋陵游道:“真的?”
楚泠点头,“真的。”
她看到他,然后想起来那日他受人欺凌的样子,问道:“说起来,你在郦都的这些时日,那些小太监……经常欺负你吗?”
“我是陇京人,他们的话,我会有些听不懂。”宋陵游道,“其实也不止他们,宫女,内监,又或者是其他人,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不喜欢我。宫里的人都会捧高踩低,不被主子喜欢的,也会被人厌弃,就像是破烂一样,没有人会在乎。”
“那你身上的伤,”楚泠轻声,“也都是他们伤的吗?”
宋陵游慢慢回道:“不全是。”
他看向楚泠,随后认真说道:“不过以后,我不会让别人再这么欺负我的。”
楚泠点头,“宫中人的确捧高踩低,同样,他们也极易欺软怕硬,你若强硬起来,或许那些内监,也不会敢这样欺辱与你。”
宋陵游长了一双更为昳丽的眼眉。
比起他兄长,简直显出几分迫人的漂亮来。
宋陵游道:“我不想受欺负,是因为……”
“我怕他们会伤到我的脸。”
·
楚泠只与他说了几句就离开。
她残留的香味,飘忽在空中,像是绸缎的披帛,握不拢,抓不住。
宋陵游手指轻抬,很快就有影卫应声而来。
他伏在影卫耳边耳语几句,影卫得令,随即离开。
宋陵游需要回去一趟西六宫。
宋牧霖在那里布下了不少影子,若是他不在那边,会让那边起疑。
刚刚被楚泠碰过的纸页,也带着她身上的香味。
宋陵游凝视着那几张纸,随即折叠起来,放入怀中。
他步伐轻点,翻窗而出,在屋檐上犹如孤鸿,不过几个瞬息就到了西六宫。
这里空无一人,弥漫着这里特有的尘烟味。
整个郦都皇宫最阴暗,最无人在意的偏僻之地。
宋陵游推开窗,看到在这里,就连月光都会变得灰暗。
清晖洒落在远处,几乎像是霜白的雪一样。
宋陵游手指摩挲着怀里的纸页。
他想到那天,被楚泠捡到的那日。
千里迢迢来自陇京的刺客,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可能是烨王,也可能是其他人。
反正陇京想要他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那天恰好是郦都的下雪天。
温热的血淌过一地,消融了一大片。
他已经精疲力竭。
所以等回到西六宫的时候,那些内监上前来,说想让他学个狗叫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那么多功夫陪他们做戏。
他的沉默助长了内监的气焰,他们嬉笑着走上前来,说他明明是皇子,却在郦都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他的皇帝老子天高皇帝远,没有人会在乎他一个小小质子。
他依然缄口不言。
他其实可以杀了他们。
可是他太累了。
他已经杀了很多人,血滑过他的手,然后又顺着流淌下去。
那些人的尸体被影卫带走处理。
像是一片雪花消融在水里。
内监们很快觉得没有意思,很快,不知道谁先动的手,拳脚尽数落在他的身上。
好在,终于没有那么吵了。
积雪将他整个人吞没,冰凉的触感浸入他的后颈,他的周身。
那些内监依然在挥拳,有些甚至面色涨红,酣畅淋漓一样地叫好助威。
都没吃饭吗。
明明看上去费尽力气,却一点都不疼。
如果能这么死。
其实也不错。
宋陵游想,他也不是很想当皇帝,只是看他们都争来争去的,他也很想当当试试。
而且,这本来是宋珩的位置。
他更想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那些大臣会说自己比兄长更出众,更有帝王之姿吗?
他们会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说那些奉承话吗?
宋陵游双眼阖上,却感觉到落在身上的拳头越来越少。
最后,好似只有雪花轻飘飘地滑落。
他意识沉沉,然后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踩着松软的雪,沙沙地将雪踩实。
越来越近时,他倏而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
在凛凛的寒气中,却又格外明晰。
她站在自己面前,只在半丈之际停下。
风声从耳畔吹过,宋陵游恹恹抬起眼,只看到一位郦都贵女站在自己面前。
她身披氅衣,眼如春水,半俯着身,指尖拿着一枚小小的耳铛。
她是来羞辱他的,又或者是想要杀了他。
都不重要。
宋陵游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面前的贵女开口说话。
她似乎也怔住。
或许是从来没有见过,如他一样狼狈的人。
也是,毕竟,看这位贵女的装扮,即便不是宫中贵主,也是宫外氏族家的小姐。
宋陵游身上的伤口都在叫嚣。
他的血混着别人的血一起,往下滴落。
面前的贵女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口,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一句话。
她问他,“痛吗?”
……
院外粗暴的敲门声很快将宋陵游从回忆中拉出,也没有等到宋陵游应声,几个小内侍就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待看到房中那堪称简陋的摆设以后,一个小太监颐指气使道:“真是贵人啊,咱家都前来了这里几次,都没看到皇子殿下的人影,这次也是终于让咱家碰到皇子殿下了。”
宋陵游语气淡淡:“公公是有何事?”
小太监像是突然被惹怒了一样,横眉道:“殿下贵人多忘事——”
他手指在宋陵游衣襟处点了点,“不如现看看自己身上的这身衣服,这是你能穿的吗?咱们周公公都未必能穿上这么好的料子,你就胆敢穿这么多日,是当着周公公的面耀武扬威吗?”
小太监说着,指点身边两个内监,尖声道:“去,把他身上的衣服给咱家扒下来!”
两位内监应声而去,堪称粗暴地扯着宋陵游身上的衣物。
宋陵游也很顺从。
他漆黑的瞳仁被遮掩在长长的眼睫下,让人看不真切他的情绪。
当然,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质子的情绪。
他是质子,是陇京被废弃在这里的一个人质。
内监们对主子逢迎,尚且能得到温饱和从指缝里面漏出来的钱财,可是他这个质子,却是连鸡犬都不如。
宋陵游身上很快就只剩一件中衣。
那件绛红锦袍被抢走,暗纹描金在这样昏暗的灯下都熠熠生辉。
小太监耀武扬威地甩了甩,最后也是没忍住一样地,抬手在这件锦袍上摸了摸。
当日宫宴的时候,他自然也是在的,看到这个质子穿着这件衣服,不少世家贵女都看直了眼。
不过就是皮相好看些罢了。
失去了这件衣服,他也只是一个受人欺凌的下等人而已。
连被扒掉外袍,都一声也不敢吭。
小太监很是满意宋陵游的识趣。
所以他大发慈悲地提点宋陵游:“本来呢,周公公和咱家讲,若是你反抗,便不必留情面,不过现在来看,你倒是识趣。”
宋陵游轻声回道:“多谢公公夸奖。”
“亏你还是陇京皇子,”小太监嘲弄,“倒像个癞皮狗一样地摇尾乞怜。也罢,你既然都这样了,咱家也不多为难你。”
说罢,扬长而去。
宋陵游目光随着他们远去。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中衣,这样的衣装,竟然也是矜贵无双。
好在,那几张字帖,是被他收在怀中的。
与他皮肉相贴,就像她的香味,也浸入他的怀里。
宋陵游想,若是他杀了她的未婚夫。
会不会吓到她。
不如设计成失足落水,或者是被野兽所伤?
宋陵游还在思忖,影卫在这个时候去而复返。
影卫神色凝重,半跪在宋陵游面前,对他道:“殿下。”
宋陵游淡淡道:“说。”
“昭明公主的宫殿,今日只有一个人来过,就是郦都皇帝身边的周作海,好似是因为什么事情,前来惩戒昭明公主,最后好像是有些冲突,总之,公主身上的伤,都是……”
“周作海?”
影卫解释道:“寻常内监自然不敢对公主如此无礼,但是周作海是郦都皇帝身边的老人,很是受信任,几乎算是他的左膀右臂,所以才胆敢对……昭明公主动手。”
“我要杀了他。”
影卫将头几近埋在地上,“殿下三思,陇京还有大业,这里的局势同样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刚刚属下已经和殿下解释过,这位周作海绝非寻常内监,他身份极其特殊,郦都皇帝除却身边的端妃,最信任的就是他,若是……”
宋陵游道:“让我去陇京,是让我当皇帝,对吗?”
影卫点头应是,“殿下是真龙血脉,是先帝唯一还存活世界上的嫡亲皇子,属下自当誓死效忠殿下。”
“若是当皇帝,还不能随心所欲,”宋陵游道,“那这皇帝当得岂不是很没意思?”
“但是,”影卫还想再劝,“即便郦都皇帝那边暂且不谈,烨王那边一样虎视眈眈,属下是怕您陷入危机,宋牧霖那边一旦察觉,极有可能会派更多的杀手,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周作海——”
“那又如何。”
宋陵游的语气淡漠,“我要他死。”
一要去杀欺负老婆的人,就发疯了,忘情了[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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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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