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因为上过药,又被用脂粉遮掩过,所以楚泠其实没有想到,宋陵游看到她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这样一句话。

她来这里,只是因为想看看他。

她想问问宋陵游在这里待得习不习惯,又或者是想问问他先前受伤的时候,她上药会不会弄疼了他。

可是真的看到他的时候,她却又突然哑口。

楚泠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她长睫抬起,只道:“今日不小心擦伤了。”

宋陵游目光在她的伤口处停顿几瞬。

楚泠不欲多谈,走到他的书桌旁边,手指拿起放在上面的字帖。

可以说一句乱七八糟,奇丑无比。

楚泠看到他长身玉立站在那边,冷清似松,霭霭如雪。

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样一幅鬼哭狼嚎般的字帖出自他的手下。

她有点想笑,只是很快又忍住,唇边只一闪而过地抬起。

宋陵游却很及时地捕捉到了这一瞬的笑意,他的声音低低的:“我的字,是不是很难看?”

其实能看出来,他并未跟着大儒学过,他的字更像是描摹,所以写出来总有种画猫类犬的感觉。

楚泠感觉,他就很像是那只被她捡回来时狼狈的狸奴。

也是这样垂下来,委屈的,毛绒绒的脑袋。

她没忍住走上前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楚泠想了个不怎么伤人的说法,她对宋陵游道:“其实,也不是很难看吧,至多,就是有点特别。”

宋陵游看出她的勉强,“特别,难看?”

他倒是很坦诚。

楚泠看向他,委婉道:“还好,毕竟你没有学过,所以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宋陵游道:“真的?”

楚泠点头,“真的。”

她看到他,然后想起来那日他受人欺凌的样子,问道:“说起来,你在郦都的这些时日,那些小太监……经常欺负你吗?”

“我是陇京人,他们的话,我会有些听不懂。”宋陵游道,“其实也不止他们,宫女,内监,又或者是其他人,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不喜欢我。宫里的人都会捧高踩低,不被主子喜欢的,也会被人厌弃,就像是破烂一样,没有人会在乎。”

“那你身上的伤,”楚泠轻声,“也都是他们伤的吗?”

宋陵游慢慢回道:“不全是。”

他看向楚泠,随后认真说道:“不过以后,我不会让别人再这么欺负我的。”

楚泠点头,“宫中人的确捧高踩低,同样,他们也极易欺软怕硬,你若强硬起来,或许那些内监,也不会敢这样欺辱与你。”

宋陵游长了一双更为昳丽的眼眉。

比起他兄长,简直显出几分迫人的漂亮来。

宋陵游道:“我不想受欺负,是因为……”

“我怕他们会伤到我的脸。”

·

楚泠只与他说了几句就离开。

她残留的香味,飘忽在空中,像是绸缎的披帛,握不拢,抓不住。

宋陵游手指轻抬,很快就有影卫应声而来。

他伏在影卫耳边耳语几句,影卫得令,随即离开。

宋陵游需要回去一趟西六宫。

宋牧霖在那里布下了不少影子,若是他不在那边,会让那边起疑。

刚刚被楚泠碰过的纸页,也带着她身上的香味。

宋陵游凝视着那几张纸,随即折叠起来,放入怀中。

他步伐轻点,翻窗而出,在屋檐上犹如孤鸿,不过几个瞬息就到了西六宫。

这里空无一人,弥漫着这里特有的尘烟味。

整个郦都皇宫最阴暗,最无人在意的偏僻之地。

宋陵游推开窗,看到在这里,就连月光都会变得灰暗。

清晖洒落在远处,几乎像是霜白的雪一样。

宋陵游手指摩挲着怀里的纸页。

他想到那天,被楚泠捡到的那日。

千里迢迢来自陇京的刺客,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可能是烨王,也可能是其他人。

反正陇京想要他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那天恰好是郦都的下雪天。

温热的血淌过一地,消融了一大片。

他已经精疲力竭。

所以等回到西六宫的时候,那些内监上前来,说想让他学个狗叫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那么多功夫陪他们做戏。

他的沉默助长了内监的气焰,他们嬉笑着走上前来,说他明明是皇子,却在郦都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他的皇帝老子天高皇帝远,没有人会在乎他一个小小质子。

他依然缄口不言。

他其实可以杀了他们。

可是他太累了。

他已经杀了很多人,血滑过他的手,然后又顺着流淌下去。

那些人的尸体被影卫带走处理。

像是一片雪花消融在水里。

内监们很快觉得没有意思,很快,不知道谁先动的手,拳脚尽数落在他的身上。

好在,终于没有那么吵了。

积雪将他整个人吞没,冰凉的触感浸入他的后颈,他的周身。

那些内监依然在挥拳,有些甚至面色涨红,酣畅淋漓一样地叫好助威。

都没吃饭吗。

明明看上去费尽力气,却一点都不疼。

如果能这么死。

其实也不错。

宋陵游想,他也不是很想当皇帝,只是看他们都争来争去的,他也很想当当试试。

而且,这本来是宋珩的位置。

他更想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那些大臣会说自己比兄长更出众,更有帝王之姿吗?

他们会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说那些奉承话吗?

宋陵游双眼阖上,却感觉到落在身上的拳头越来越少。

最后,好似只有雪花轻飘飘地滑落。

他意识沉沉,然后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踩着松软的雪,沙沙地将雪踩实。

越来越近时,他倏而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

在凛凛的寒气中,却又格外明晰。

她站在自己面前,只在半丈之际停下。

风声从耳畔吹过,宋陵游恹恹抬起眼,只看到一位郦都贵女站在自己面前。

她身披氅衣,眼如春水,半俯着身,指尖拿着一枚小小的耳铛。

她是来羞辱他的,又或者是想要杀了他。

都不重要。

宋陵游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面前的贵女开口说话。

她似乎也怔住。

或许是从来没有见过,如他一样狼狈的人。

也是,毕竟,看这位贵女的装扮,即便不是宫中贵主,也是宫外氏族家的小姐。

宋陵游身上的伤口都在叫嚣。

他的血混着别人的血一起,往下滴落。

面前的贵女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口,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一句话。

她问他,“痛吗?”

……

院外粗暴的敲门声很快将宋陵游从回忆中拉出,也没有等到宋陵游应声,几个小内侍就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待看到房中那堪称简陋的摆设以后,一个小太监颐指气使道:“真是贵人啊,咱家都前来了这里几次,都没看到皇子殿下的人影,这次也是终于让咱家碰到皇子殿下了。”

宋陵游语气淡淡:“公公是有何事?”

小太监像是突然被惹怒了一样,横眉道:“殿下贵人多忘事——”

他手指在宋陵游衣襟处点了点,“不如现看看自己身上的这身衣服,这是你能穿的吗?咱们周公公都未必能穿上这么好的料子,你就胆敢穿这么多日,是当着周公公的面耀武扬威吗?”

小太监说着,指点身边两个内监,尖声道:“去,把他身上的衣服给咱家扒下来!”

两位内监应声而去,堪称粗暴地扯着宋陵游身上的衣物。

宋陵游也很顺从。

他漆黑的瞳仁被遮掩在长长的眼睫下,让人看不真切他的情绪。

当然,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质子的情绪。

他是质子,是陇京被废弃在这里的一个人质。

内监们对主子逢迎,尚且能得到温饱和从指缝里面漏出来的钱财,可是他这个质子,却是连鸡犬都不如。

宋陵游身上很快就只剩一件中衣。

那件绛红锦袍被抢走,暗纹描金在这样昏暗的灯下都熠熠生辉。

小太监耀武扬威地甩了甩,最后也是没忍住一样地,抬手在这件锦袍上摸了摸。

当日宫宴的时候,他自然也是在的,看到这个质子穿着这件衣服,不少世家贵女都看直了眼。

不过就是皮相好看些罢了。

失去了这件衣服,他也只是一个受人欺凌的下等人而已。

连被扒掉外袍,都一声也不敢吭。

小太监很是满意宋陵游的识趣。

所以他大发慈悲地提点宋陵游:“本来呢,周公公和咱家讲,若是你反抗,便不必留情面,不过现在来看,你倒是识趣。”

宋陵游轻声回道:“多谢公公夸奖。”

“亏你还是陇京皇子,”小太监嘲弄,“倒像个癞皮狗一样地摇尾乞怜。也罢,你既然都这样了,咱家也不多为难你。”

说罢,扬长而去。

宋陵游目光随着他们远去。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中衣,这样的衣装,竟然也是矜贵无双。

好在,那几张字帖,是被他收在怀中的。

与他皮肉相贴,就像她的香味,也浸入他的怀里。

宋陵游想,若是他杀了她的未婚夫。

会不会吓到她。

不如设计成失足落水,或者是被野兽所伤?

宋陵游还在思忖,影卫在这个时候去而复返。

影卫神色凝重,半跪在宋陵游面前,对他道:“殿下。”

宋陵游淡淡道:“说。”

“昭明公主的宫殿,今日只有一个人来过,就是郦都皇帝身边的周作海,好似是因为什么事情,前来惩戒昭明公主,最后好像是有些冲突,总之,公主身上的伤,都是……”

“周作海?”

影卫解释道:“寻常内监自然不敢对公主如此无礼,但是周作海是郦都皇帝身边的老人,很是受信任,几乎算是他的左膀右臂,所以才胆敢对……昭明公主动手。”

“我要杀了他。”

影卫将头几近埋在地上,“殿下三思,陇京还有大业,这里的局势同样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刚刚属下已经和殿下解释过,这位周作海绝非寻常内监,他身份极其特殊,郦都皇帝除却身边的端妃,最信任的就是他,若是……”

宋陵游道:“让我去陇京,是让我当皇帝,对吗?”

影卫点头应是,“殿下是真龙血脉,是先帝唯一还存活世界上的嫡亲皇子,属下自当誓死效忠殿下。”

“若是当皇帝,还不能随心所欲,”宋陵游道,“那这皇帝当得岂不是很没意思?”

“但是,”影卫还想再劝,“即便郦都皇帝那边暂且不谈,烨王那边一样虎视眈眈,属下是怕您陷入危机,宋牧霖那边一旦察觉,极有可能会派更多的杀手,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周作海——”

“那又如何。”

宋陵游的语气淡漠,“我要他死。”

一要去杀欺负老婆的人,就发疯了,忘情了[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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