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泠走到偏殿的时候,看向殿内时,宋陵游正端坐在殿内练字。
他很笨拙地抓着笔,凝神专注地临摹着字帖。
察觉到有人走近后,宋陵游抬起眼。
正好与不远处的楚泠对上视线。
他抬起一点浅淡的笑,随后走上前去,将自己的字帖拿给楚泠。
“我今日练了很久的字帖,”宋陵游对她道,“公主殿下觉得……有长进吗?”
楚泠接过字帖,她惊讶地发现,宋陵游的字竟然真的比起之前大有进步。
她忍不住看向宋陵游,只见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眼,好似很迫切地等着自己的点评,还时不时抬起头看自己一眼。
眼睛很亮。
就像是一只讨赏的小狗一样。
楚泠打趣道:“我觉得,好像也不能说是有长进吧。”
宋陵游原本很亮的眼瞳耷拉下去,长长的睫也垂覆。
楚泠随之对他笑了下,话锋一转道:“简直可以说是该刮目相看,你先前还只会跟着随便描摹,现在已经能写出一点笔锋了,不过……”
她走到书桌旁,“你握笔给我看看。”
宋陵游依言照做。
简直和鸡爪一样难看的姿势。
若是不看脸,大概会误以为是野人。
楚泠用委婉一点的语气道:“其实,你可以尝试不要握这么紧,松一点,还有,你不要把这个当成筷箸。”
她的声音犹如是淙淙流水,轻拂过宋陵游的脊背。
浑身上下都像是过了电一样。
尤其是她此时靠得极近,香味铺天盖地地涌动上来。
“不当成筷箸,”宋陵游声音低低,“那应该怎么握?”
楚泠有点解释不清楚,她俯身,手指轻轻按压他的指骨。
“你的指腹要压住笔杆,”楚泠对他道,“小指使力抵住,中指放在外侧。”
他很听话。
楚泠很少看到如他一样的郎君。
或许是在郦都当质子的这么多时日里,早就已经磨平了他的心性,比起宋珩的温煦羞赧,宋陵游更像是一只流浪在外的幼犬,一旦回到了温暖的地方,就会向人摇尾巴一样地示好。
宋陵游在她的指导下,提笔重新开始写字。
不出所料,又是扭扭曲曲像是狗刨一样。
楚泠道:“刚开始练,不必强求一时,掌握了正确的姿势,后面会更轻车熟路。”
宋陵游点头。
楚泠回想起来他这么多日在偏殿的举动。
无论是习字,还是看史书,全都是自己的爱好。
是因为待在这里觉得寄人篱下,所以才事事都遵循自己的喜好吗?
楚泠长睫扇动,想要这里,用指腹轻按住他的手背。
也只很轻的一下。
她控制了力度。
但是也在下一瞬,面前的宣纸霎时间洇开一大片。
楚泠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会有这么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宋陵游就轻声开口道:“刚刚我手抖了。”
楚泠点头,抬手将这张沾染墨迹的纸张揉起。
她看向宋陵游,“我刚刚要说的是,你留在这里,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宋陵游似乎是觉得不解,楚泠解释道:“我想起来,先前我带着走过沉香殿时,绛霜在院中洗砚,你第二日就开始习字,还有史书,也是某日你看到院中凉亭上面有,随后才开始在殿中翻阅。其实你不用觉得寄人篱下,我救你回来,是希望你能在这里好好养伤,你不用觉得战战兢兢。”
冷清的月色照进来。
她半边脸映入清澈的月光里,另外半边则陷入漫长的黑暗里。
这次很久都没有得到宋陵游的回应。
楚泠想,或许是她多想了。
他也许也只是在这里养伤很无趣,顺手而为之而已。
很久很久以后,宋陵游掀起晦暗的瞳仁,他只轻声应道:“我没有觉得寄人篱下,我只是不想让公主殿下以为……”
“我是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淡淡,却又带着一点点微不可见的委屈。
楚泠想,他这样更像一只毛茸茸的流浪狗了。
她没忍住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她眼睫弯道:“我没有这么觉得,你被这么多人欺负,还能在这深宫里活到今日,已经很厉害了,你也不用想讨我开心,如果喜欢做这些事的话就去做,如果不喜欢也不用勉强,在这里,你可以安心地先养伤,不用顾虑其他的。”
宋陵游点头。
时候不早了,楚泠这几日实在是有些疲怠,她刚准备离开时,却倏而注意到宋陵游身上没有再穿着那件绛红色的锦袍,转而换回了自己的黑色薄衫。
尽管此时偏殿里面烧着暖炉,可是并没有地龙,暖炉相较于寒冷的天气,甚至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他怎么会穿得这么单薄。
而且,自从那日她说他穿这件绛红色衣物好看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换下来过这件锦袍。
楚泠问道:“你怎么只穿了一件薄衫,先前那件锦袍呢?”
“我怕弄坏,”宋陵游道,“已经收起来了,过几日再穿。”
“那你穿得也实在太单薄了些,衣物本来就是用来穿的,不会穿坏的。”
宋陵游声音很轻,他道:“我只有那一件锦袍,我想省着点穿。”
楚泠想起来他这几日有外出过几次,然后又想起周作海说要把这件衣物收回去的事情。
难道是周作海已经收回去,宋陵游怕招惹事端,所以没有告诉自己吗?
楚泠很快又问道:“你的锦袍……是不是已经被周作海收走了?”
宋陵游这次回答得很肯定,他道:“没有。”
楚泠道:“真的?”
宋陵游点头。
楚泠不做他想,与他道别后,转身回殿。
她的身影走入灯火更甚处。
裙若行云,披帛更如流沙。
宋陵游看到沉香主殿外站着她的贴身宫女,楚泠笑着对她说着什么,隔得太远了,声音早就已经消散在风里。
宋陵游想,她好像也只对自己笑过那么两三次。
反正,屈指可数。
仅仅是因为那个婢女,帮着她脱下外氅,就能得到她这样的笑。
宋陵游缓慢地磨了下后槽牙。
但好在。
是个婢女。
若是太监的话……
他就会很想把那个人眼睛给挖下来。
·
夜半三更时。
周作海在宫中独独拥有一个小院,虽然比不得宫殿,但是其实也所差无几。
这里靠近皇帝所居的宫殿,能住在这里的,算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周作海身边簇拥着几个年岁尚小的内监,很是肉麻地‘干爹’‘干爹’地叫唤着,偏生周作海倒是极为享受这样簇拥地感觉,面上带着笑,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外一只手则随手拈起一颗葡萄,自有内监殷勤上前,捧着周作海吐出的葡萄皮。
那捧手的内监很快就挨了一下,旁边另外一个谄媚的内监已经把他挤到一边,捧上已经剥好的葡萄。
“干爹近日可真是威风,你是不知道,小的前去西六宫,还没怎么吓唬那个陇京质子,小的只是搬出来干爹你的名号,那个质子就诚惶诚恐地把身上的衣服扒下来了,说起来还是个皇子,也真是够没骨气的,像是条癞皮狗活在宫里。”
内监一边给周作海捶腿,一边殷勤道。
“吃些残羹冷炙而已,也能叫活着?要我说,”另外一个内监不甘示弱地搭腔,“像是干爹这样在宫中呼风唤雨的,这才叫长脸,这才叫活着,诶哟,你说人要是活得像是条狗,也配叫活着,我要是先前是皇子,现在活成这样子,还不如找根绳子吊死了算了。”
“诶诶,你们是不知道,先前他那个样子,别提多温顺了,感觉要是嘬嘬两声,就会上来舔我的手!”
这话一说,场中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说起来,他倒真的长得和长诏太子像是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数年前,我在金銮殿里看过那个长诏太子。”
“一母同胞,这也寻常。只是像得也太过离奇了,听闻两人还相差着一岁呢。”
周围嘲哳成一团,周作海恹恹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的,倒是对这个质子很感兴趣?”
旁边太监一时拿不准周作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敢接话,就这么面面相觑。
周作海阴恻恻道:“没必要对一个死人感兴趣。”
诸位内监心下炸开。
虽然他们都将这个皇子视为丧家之犬,但是他毕竟流着皇室血脉,没有人敢真的折腾死他。
这也是当日收衣物的那个内监没有过多说什么的原因。
当时宋陵游神色淡淡,只穿了件中衣,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渗血。
内监实在怕再折腾要是出了人命,他也没这个脑袋担责,便就这么罢了。
但是现在周作海说这个质子要死。
没有人会怀疑周作海的话。
他可是天天侍奉在陛下身边的人,算是陛下最为信任的人,即便是京中大臣,都未必会有如此快的消息。
周作海目光一一扫过身边的人,坐正了些,又道:“嘴上都带点把门的,知道吗?这事也就是咱家在陛下身边,才得到的信儿,要是谁嘴这么碎,胆敢往外说,小心咱家剁了你们的舌头去喂狗。”
诸位内监自是连连应是。
夜深了。
周作海点了位宫婢侍奉。
他已经是去了势的人,只是毕竟也曾经是个男人,这宫中宫婢众多,自然也有贴上来祈求周作海庇护的。
这个生得白嫩的宫婢就是周作海近来的新宠。
他掐着宫婢的臀肉,惹得宫婢从喉咙中溢出一声惊呼。
宫灯漫漫,绢纱像是月华一样浮动。
宫婢伏在周作海身边小声娇笑,惹得这位周公公也是春光满面。
他极喜欢这样识趣的女人。
只是,还是少了点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寝衣,肥厚的肚皮下,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不是个男人。
就像是这样识趣的女人,他也没有办法玩弄,他只能摸着她娇嫩的肌肤,听着她娇滴滴的声音,享受着她的逢迎。
周作海突然意兴阑珊。
就是一团火,本来越烧越旺,可是就是摇摇晃晃的,没有那一阵东风来助。
最后偃旗息鼓,只有一地的灰。
他猛得推开怀中的宫婢,冷声道:“咱家乏了,你退下吧。”
宫婢不明所以,还娇着声音道:“周公公……”
周作海又重复道:“咱家让你退下,你听不懂吗?”
宫婢这才意识到面前的人心情不虞,赶紧收拾好衣物,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周作海眯着眼睛看向宫婢离开的背影,她拥有一个极好的窈窕身躯,她对自己能这么逢迎,只怕这样的勾当也很轻车熟路。
没有自己之前,又是李公公还是王公公?
她现在陪着自己,有着自己的庇护,等到年满二十五岁,就可以平安离宫。
到时候,她说不定很快就能另嫁他人,还会在大婚之夜,含羞带怯地对夫君说,自己还是处子之身。
想到这里,周作海咬牙切切。
他是不会让这个贱婢这么如愿的,等他腻味了,也不会让她就这么顺利出宫去。
宫里死个宫婢,那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房中地龙烧得很旺。
但周作海并不需要如此,他身材矮胖,原本就比其他人更贪凉一些。
周作海这么想着,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脖子上有一道冰冷的感触。
这很奇怪。
周作海下意识往脖子那里摸去,却感觉到痛楚袭来,他的手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淋漓。
周作海大骇,刚想要喊,身后的人却轻轻地将刀更往前送了些。
脖颈上瞬间就往下渗血。
剧痛几乎让周作海脑海空白。
“周公公,不要出声。”来人抬唇,语调带笑,“不如试试,是我的刀快,还是你喊得更快?”
周作海喉咙中的叫喊瞬间咽回去,他仓皇点点头,姑且就算是应允了。
他也在这个时候,终于看清来人是谁。
阴郁苍白的面孔在昏黄宫灯下几乎显出糜丽,来人长了一双含情眼,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更显得风情万种。
晦暗的光下,他却是在似笑非笑。
居然是那个质子。
周作海悚然。
宋陵游在郦都的这么多时日,素来任人欺凌,从未还手。
他几乎窝囊到连内监都怕当真把他弄死的程度,苟延残喘地活在郦都。
可是现在,他手中的刀上,还在渗血,腥味弥漫,他却在笑。
靡丽的,危险的笑。
周作海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虽然心思百转千回,他面上依然是不动声色地,只是做出一贯的笑眯眯姿态道:“皇子殿下。”
宋陵游手中刀在指尖转了下,在周作海开口的下一瞬,就干脆地砍下他一根手指。
‘啪嗒’。
是残肢落地的声音。
周作海呆滞了一瞬,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面前的景象。
血混着他床上的绫罗被,一滴一滴往下流淌。
残肢滚落,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了圈。
宋陵游依然在笑:“我刚刚好像提醒过周公公,让你不要出声。”
剧痛后知后觉地袭来,几乎让人呼吸都停滞,而周作海素来惜命。
他惨白着脸色,连痛呼都被他咽回了口中,他看宋陵游犹如鬼魅一般,畏缩着往床后躲了躲,咬着下唇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宋陵游看他这么识趣,开始随意地在他房中翻找着什么。
他对金银器皿不感兴趣,也随手把夜明珠掷到一旁。
将全屋都翻了大半以后,他才有些恹恹地打开衣篓。
这里面放着的,都是穿过的衣物。
很多衣服混在一起,还带着些难闻的气味。
宋陵游随手在里面翻找。
好在,里面终于有了那件锦衣。
他将绛红色锦衣取出来,仔细检查了下,就连袖口都没放过。
周作海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
这个疯子!
他这么随意地走在大内,稍有不慎都会被砍头,穿过重重的禁卫,又冒险闯入重地,居然只是为了这么一件衣裳——
宋陵游在这个时候好像发现了什么,笑吟吟地看向周作海。
“这件衣服,”他道,“你穿过?”
周作海根本不敢说话,看到宋陵游的确是在询问,才嗫嚅道:“是、是套了下。”
宋陵游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就极轻地叹息了声。
他指腹抚摸着后腰处的开线,还有一些细小的裂口,大概是强行穿上的时候,被撑开了些。
手中锦袍织金的纹路在微光下熠熠生辉。
远处传来簌簌雪声。
又下雪了。
周作海听到这个神色带笑,漂亮到几乎不似凡人的少年郎君低低开口道:
“真是可惜了,本来怕吓到她,”他笑道,“……还想留你全尸的。”
判若两狗[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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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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