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原系大族,因流年灾荒,亲人离散。宋老太爷一支去家离乡,宋景明中榜后四处赴任,是以身边几无族亲。
放官到泰州任上,本地有位博学鸿儒,姓赵,名唤瑾瑜。系弘业四年探花,因不喜束缚,远离官场,单在家开馆授业。宋景明闻得此事,便不设家学,叫儿子往赵氏学馆念书。
赵先生发妻姓吴,亦出大族,精于翰墨,工笔诗词无一不通。于堂侧开一女馆,教女子读书。因大家多限女子出门,吴氏学馆便多胥吏、商贾之女,资质参差,不一而足。
幸吴娘子因材施教,所出之徒,几类大家。
宋老太太有心让皎皎读书,便往女馆送份束脩,亲拜访交接了,送皎皎进学。因二馆一墙相隔,便不另置马车,许她与宋子星共乘一车,同进同出。
暑尽寒生,秋风扬起落叶,皎皎与学堂诸人渐渐相熟。一伙七八岁女孩,初识时热热闹闹的,不知怎么便生些龃龉。
堂中原有晶晶、瑶瑶二女,自恃姿容家世为众女之最,性格亦颇有些泼辣蛮横。每每行事统率众女,几近党同伐异之态。
这日,用罢早膳,宋老太太开橱柜,取出朵绢花拿给皎皎,笑盈盈道:“我昨儿亲做的,给你正好。”
蓝莹莹一朵,软烟罗料子,忽闪闪、亮晶晶,极明丽绚烂。皎皎应下戴上,出门犹带些浅浅笑意。
午间散学,吴娘子看过课业,又多夸她两句。名唤晶晶之女翻了醋坛,暗拉瑶瑶商议道:“她不过是个自家败落卖给人家的丫头,同咱们一起上学也罢了,如今更要占尽风头不成?”
叫瑶瑶的姑娘思忖一会儿,犹豫道:“姐姐待要如何?”
“不若叫她吃些苦头,也好知道认清身份,行事收敛些,有些分寸。”晶晶答道。
瑶瑶不语,微咬了唇,俄而点头以示默认。
众人散学出门,各乘自家马车回府。出大门时,人员拥堵,数个姑娘挤作一处,推推搡搡,皎皎不欲同人撞上,刻意走在后头。人流攒动,虽她刻意避让,仍不免缠入。出大门时,叫人一挤,一个趔趄,险些摔着。
勉强出门,到对街上了马车,宋子星早候在里头,见她便是一惊:“妹妹头发?”
“啊?”皎皎方才注意全放在安全行路,勿陷踩踏上,并未注意仪容。听他如此说,便去抚摸鬓发。她原梳着堕马髻,发缕微垂右侧,佩以两只小钗,一朵绢花。
伸手去摸,但觉发鬓松散,几缕发丝横斜而露。小钗仍在,不见了绢花。一时心下惶然,又惊又怕,往四下看了圈儿,喃喃道:“我的绢花,老太太早上才给我的。”
“别急,咱们下去找找。”宋子星宽慰道。
二人下了马车,过了街道,往女学寻了一回,全然不见。
皎皎面色发白,咬唇低头,愁绪万千。宋子星原仍翻着各处看,见她如此,住手宽慰道:“祖母性子好,便丢了也没事,别怕。”
皎皎抬头看他一眼,强自按下眼中泪意:“嗯。”
二人又看一回,实在没有,只得无奈登车。过街角处,风吹帘动,正望见家首饰铺。宋子星望她一眼,叫住车夫:“停一下。”
皎皎抬头看他,欲问什么,宋子星只回她个温和眼神,便起身下了车。
皎皎等他一会儿,再见他时,手里多了只小匣。酸枣枝木,匣面雕刻几枝梨花。宋子星把匣放在桌上,启给她看,里头荧荧烁烁摆着数只绢花。虽用料不及软烟罗,亦可谓精巧华美。
皎皎疑惑,宋子星先开了口:“妹妹先挑朵戴上,祖母同母亲上香去了。咱们只往膳堂吃了饭便走,便不见了这个,也没人问。剩下的,妹妹散给学里姐妹,叫她们帮着寻寻。或者,叫谁捡去了呢?”
少年目光清亮,静静瞧着她。皎皎目光从匣子滑到他身上,蓝衫少年,腰束银带,系碧玉佩。银带犹在,玉佩空空。
二人常在大院待着,少使银子。皎皎心里有个想头,忍不住发问:“你那玉佩呢?”
少年微微一笑,温言宽慰:“我丢了这个不打紧,横竖没人说我,妹妹便当我不慎摔了吧。”
皎皎瞬间便知其中由来,必是宋子星拿那玉佩换了这个簪花,便不肯收,叫他换回去。宋子星却已嘱咐车夫启程,边行边宽慰她:“我与妹妹不同,些微小事,于我必无所伤。物件是死的,不算什么,妹妹切莫挂在心上。”
皎皎原要说些什么,心里千言万语,嘴边却跟鲠住似的。宋子星只管神色坚定,嘱她切莫放在心上。皎皎拒之不得,一路惶惶惑惑,如堕迷雾。恍惚吃了饭,又跟车夫启程。到了学堂,手里仍抱着那只小匣。
她来得早,堂里零零星星,算上她亦不过二人。斜前头是个叫嘉宜的姑娘,看她两眼,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朝她走来,在前头坐下,扭身看她,寒暄道:“何姑娘这匣子好漂亮。”
皎皎一怔,忽然回了神。犹豫一瞬,启匣示之:“是些新制绢花。”又犹豫一会儿:“姐姐若喜欢,挑一支吧。”
嘉宜但笑不语,伸手翻那绢花看,又往她头上看了一眼。扯乱的发丝用枝绣球盖住,蓝莹莹的光,透着些紫蕴。不如上午那支飘飘曳曳,却团绒绒的,十分可爱。
门廊又进来个姑娘,嘉宜伸手招呼:“渺渺,过来。”
那姑娘依言过来,搬个绣墩横对着坐了:“哪来这些绢花,好漂亮。”
皎皎见势如此,只得顺水推舟:“这是送给姐姐们的,我上午丢了只绢花。是家中老太太亲手所制,不知可否劳姊姊们帮我寻寻。这些便做给大家的谢礼了。”
渺渺取枝迎春打量一会儿:“我瞧见你那花了,好看得很。因同你不熟,不好细看,怎么便丢了。”
嘉宜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便当有人捡去了罢,怎么叫人拿出来,却得想想,光送东西不成的。”
渺渺呆愣愣地,还是嘉宜开口:“二位妹妹同我做出戏。”
大约一炷香时候,学堂陆陆续续坐了好些人。晶晶打着哈欠,同瑶瑶进来。一眼瞥见,诸人桌上各放了小花。吴娘子上首坐着,静默不语。晶晶心里有鬼,一时惶惑,赶着往自己座上坐下,佯做无事。
上首吴娘子开口:“近日课业繁重,诸位乏累,下午我带大家往后头园子斗草去。因怕你们早听说了,不肯听课,压着才说。桌上绢花系我托宋府女眷所制,有一支软烟罗做的,皎皎带了一上午,现已藏在园子里了。诸位寻花辨草时,亦可寻访一二,找着了,便得今日头奖。”
此话一出,晶瑶二女俱惊。晶晶看了看手边书箱,又求助似地看向瑶瑶。瑶瑶神色惶惑,使个眼风,示意她朝上看。师座上,吴娘子似笑非笑,似有意,似无意地正瞧着她们。
晶晶汗湿了手心,摸摸索索地攥拳在裙上蹭。
终于吴娘子发话:“事情交代齐备,咱们这便去罢。”
所谓后园,是处轩馆所改,仿园林模样,不十分大,却诸样齐备,诸色俱全。山林草木,小溪回廊,似拿山林间景缩放数倍,移植于此。
书童开了园门,诸女进去,或折叶枝,或采芳草,认认真真斗起草来。
吴娘子看了一会儿,遣助教女使暂管,自个儿往琴房修理琴弦去了。
晶晶拉瑶瑶躲在山子石后头,窥近旁无人,暗议道:“师傅必是知道了,那会儿人多,虽咱们动作快,也保不齐有看着的,只不知谁告的密。”
瑶瑶面色发白:“那花现在哪呢?姐姐可还带着?”
晶晶连着点了两下头:“我没敢放家里,还在书匣呢,原想毁了,又舍不得。”
瑶瑶长呼口气,似卸了十分担子:“姐姐父亲于吴娘子多有相助,此番如此,找个地,悄悄丢了,教人寻着便是。师傅如此,便知道了,也总顾全咱们颜面。”
晶晶有些仓皇,咬了咬牙,终于狠心点头:“妹妹同我前头取去吧。”
瑶瑶原不愿再同她一处,摄于其威,终无奈点头。
二人同往助教女使处告了出恭,悄没声儿转入前头,取了那花,藏在袖里。转回来,却悄悄往溪水边乱石堆里丢了。
不一会儿,便有个女孩叫喊起来:“是不是这个,在这儿呢,怎么湿了?”
众人纷纷围近观看,蓝莹莹一朵小花,被水浸地湿透,花瓣重重叠叠挤作一处。
“大约叫风吹的吧,下午有风呢。”
晶瑶二女故意站在人圈外头,悄悄探听里头说话。
“是了,大约先生原放在哪处,叫风吹跑,被水一浸沉了便飘不动了。”
“哎呀,险些丢了。”
“皎皎,快看,是这个么?”
人群散开些,皎皎站到那人跟前,几乎喜极而泣:“是了是了,就是这个。”
众人纷纷高兴起来,拿花往亭里寻助教女使。助教女使接花看了,又去请了吴娘子。
吴娘子执花在手,璀然一笑:“是了,正是这个,谁找着的,跟我前头取彩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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