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将最是看不惯二公子充的这一身文臣作派,还跟那些娇儿纨绔般挂着个香囊,冷声道:“二公子,将军因你擅自外出未去领家法动了怒,特命末将在此等候二公子,由末将来执行鞭罚。”
修令曦似乎早就料到了,说:“走吧。”
何怀幸看着二哥跟着刘副将去了祠堂,她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他如此愚孝,盲目到有一种近乎自虐的迂腐。
祠堂内,刘副将拿起浸透在一盆盐水里的藤鞭。
他厉声道:“将军口令,二公子违抗军令,私入军营,又违背家法,不敬父令,再加十鞭,共计三十鞭。二公子,请吧。”
修令曦褪去衣裳,跪在蒲团上,他怕弄脏了香囊,特意用衣裳盖住。
他还未束冠,墨色长发与白净的皮肤形成明显的对比。
修令曦将头发拢在身前,跪得笔直,他的面前是一行行的逝者牌位。
他从小习武,功夫从没落下过,平日看着一副文人书生相,削肩柳腰,一脱衣浑身线条流畅的肌肉,是一副武将才有的健硕身躯。
刘副将看着眼前白色的皮肤,眼中生刺,狠狠挥了一鞭下去。
沾了盐水的藤鞭一下一下抽在身上,用足了劲,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
刘副将是跟他父亲身边多年的将士,臂力本就远超常人,不过十几鞭下来,修令曦就已经忍到极致了,身体渐渐弯了下去,他的背后已经全是一条条血肉模糊的鞭痕。
又是一鞭下来,藤鞭从他鬓边乌发擦过,落在他右肩处,飞溅的血混着盐水,浸透他的皮肤,寸寸皮肉火烧般的刺痛。
刘副将停下动作,道:“二公子还有八鞭,你这样,鞭子落在脊骨上更痛,搞不好要落下残疾,将军问责下来,末将可承担不起。烦请!不要为难末将。”
何怀幸伫立在修令曦身边,此时已经气到牙关咬紧,她紧紧握住拳头,只恨她不能阻止这场暴行。
她蹲下来,痛恨地问:“二哥,这就是你一直坚持遵循的父子之道吗?他都没想过,你还尚未及冠,如此刑法,你怎能承受。”
修令曦低着眉梢,睫毛乱颤,眼底灰蒙蒙一片,他偏头,拢在一边的长发粘在他脸上,透过鬓角散下来的碎发,看见她愤怒的模样,他竟说不出话来。
何怀幸挪步到他面前。
修令曦额头沁满汗珠,顺着两边紧绷的面颊淌下来,他拧眉,紧抿着唇,咬牙隐忍不发,眉宇间尽是痛楚。
她跪坐着,仰头质问他:“二哥,你心存远志,又有外力可借,为何要甘作困兽?”
修令曦目光轻闪,睫毛在眼睑打下一片浅影,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哑声道:“因为得到过,所以……我心有不甘。”
这座牢笼让她生不出羽翼,筑起高井,让她远望高空,独坐干枯窄井,什么也不给她,却困住了有羽翼的二哥,叫他飞不出去,甘愿俯首,作那笼中雀。
何怀幸强忍泪水,看着二哥痛苦却强忍的表情,心中立誓,一定要带他逃离这里。
生前她没能做到的,死后她要带着他完成。
明明已经痛得不行了,他还要朝她露出一点笑。
修令曦直起身子,抬起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低头说:“别看我,怀幸。二哥,现在这样太难看了。”
她知道,他说的其实是他现在这样脆弱的一面,他的狼狈和眼泪,都羞于面对她。
她闭上了眼睛。
这样,她就看不见他的眼泪了。
而她的眼泪也不会流下来。
刘副将打完剩下的几鞭,发现他一只手挡在身前。
他忽略修令曦奇怪的动作,问道:“二公子将才说什么,末将挥鞭没有听清。”
修令曦眉峰紧蹙,艰难地穿上衣衫,气若游丝道:“与你无关。”
刘副将把藤鞭扔在一旁,说:“确实与我无关,因为在此受鞭刑的不是末将,是二公子你。二公子弃父子孝义,认敌为师,与将军立场相悖,令将军在军中蒙羞之时,可曾想过如今的处境?你罔顾从前将军对你悉心教导,大公子和三公子的功夫都是跟着末将和军中将领练出来的,打滚摸爬……”
他指着修令曦,重声道:“只有你,二公子,是将军手把手教出来的。将军对你用心良苦,边境大战,还担心你在府里过得不好,把你带在身边两年,如此宠爱你,你却因为忍受不了军中艰苦,贪图享受,要当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投靠他的政敌。如此回报你父亲,你扪心自问,对得起将军和这些列祖列宗吗?”
修令曦脸色苍白,轻笑一声,道:“刘副将忠心于父亲,想替父亲泄愤,我明白。可你又如何断定外界传言就一定是真的呢?我从未想要在京都做一个无所作为的公子哥躺在温柔乡里,我七岁随父从军,在边境风沙中立誓为将,镇守一方,出生入死,也无所畏惧。哪怕至今仍不敢忘,将士们冲锋陷阵,为国为民,浴血奋战到底。”
刘副将轻蔑道:“我从不听军中谣言,我只听将军的。二公子真希望你是真的,没忘初心。”
目送他离开,何怀幸愤恨的目光转向修令曦说:
“听见了吗?二哥!何必还跪着,不管你再怎么跪,舅舅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他早就抛弃你了。甚至不惜毁你的志向前程,二哥难道还看不明白吗?这些年,你都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了,还不能看清吗?他既然弃了你,你也还要苦苦追随吗?二哥,你并非无能之辈,也非我一般,枷锁缚身,枯坐井底,你既有广阔天地,自可去翱翔,为什么要把自己困于囚笼?为什么要甘作笼中鸟?二哥,你醒一醒吧。”
“你难道没有想过也许正是因此,你们才越离越远。等你军功在身,有了筹码,再同舅舅谈判,一切过往的心结不就都能解开了吗?”
何怀幸真切的目光望向他,带着一点悲戚,说:“众生爱缠裹,犹如蚕处茧,你老师说得没错。劝君勿作笼中鸟,振翅翱翔飞九天。”
“你为什么这么信我?”修令曦埋首弯着腰,双目低垂,神色掩藏在一片昏暗中,缓慢道:“从前,我待你,并不好。”
何怀幸郑重道:“我说过,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修令曦一怔,六年前生辰日,她对他说过一样的话,他漠然而视。
她站起来,向前走。
院中有一口天井,布满青苔。
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怎么能不向另一只拥有自由飞翔的资格的同类靠近呢?
更何况他们在这座牢笼中,同样不受待见,遭尽了冷眼。
而更不同的是,她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有依靠。
可二哥是将军府独受宠爱的贵公子,是名声在外的丞相门生,明明广阔天地任他翱翔,却自缚双翼,徒作困兽之争。
她呢,她是什么?
她什么都不是。
她连随意踏出这座府邸,都做不到。
天地之大,她却只能永远困在这屋檐瓦片围成的方寸之间,蹉跎时光。
这一方天地,葬送了她的一生。
她才是那个最不甘心的人,才会怒其不争,怨其不为。
恨她身如浮草,深陷泥沼,捧着一颗透明的心,终身不得愿。
天光倾颓而下,落在她眸中,何怀幸说:
“还因为我想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在这世间,做女子有太多的束缚。二哥,你不甘心,可我更不甘心。二哥受宠时有舅舅不顾舅母反对,全力托举。失宠后可以做丞相的学生,得到助力。父亲去世,我随母亲回来,备受冷眼,为了保全我,母亲选择自亡。她知道,舅舅容不下我们两个人,所以她舍弃了自己。做这将军府的表小姐,除了不会饿死,其余的我什么也没有。可这一口饭,我却不能靠自己挣来。因为要活着,所以像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要乖乖听话,不能反抗。”
“如果,命运可以重来,即使身在万壑之渊,我也一定为自己勇敢一次。”
“所以,二哥,你,还有什么资格不甘心呢?”
何怀幸回过头,哽咽道:“二哥,替我越过这座牢笼吧,也请,带我见一见,边境的风沙,和,那里的落日。”
她想起在画本里看过的画卷,那或许是一位北方的画师所作,疏狂的运笔,细腻笔尖在长长的画卷勾勒,待到笔落,从不曾见过的天地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她静静注视,挪不开眼。
从此,她再也没能从画卷里出来。
她背着光,流下眼泪,却笑着看他。
“我还想看,连绵不尽的草原,站在苍穹之下,在无边无际、野草疯长的旷野上,感受风穿透我的身体。”
何怀幸泪眼盈盈,道:“二哥,我不甘心,这一生蹉跎。”
修令曦眼底悲痛,负着一身血痕,起身回头看她。
里面的衣衫被血浸透,糊在背上,随着他的动作,衣衫不断摩挲着伤口,被拉扯着的鞭伤,剧痛无比。
这样的痛,够清晰,时时刻刻提醒他,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个从始至终都信任他的人,记住要珍惜这份信任。
因为信任,是比爱更难得,更加宝贵的东西。
也记住,曾经他漠视了她的痛苦,他应该保持一颗愧疚的心,来面对她的信任。
修令曦嘴唇发白,一步一步艰涩地走到她面前,因为疼痛,而涣散的目光注视她,说:“二哥,一定陪你去。”
他伸出手,眼中眸光,温润如玉。
“我们,回去吧。”
修令曦强撑着一口气,走回住处,从床底翻出伤药,想要自己给自己上药。
他痛得龇牙咧嘴,药粉胡乱撒在肩背。
何怀幸见他如此荒诞行径简直目瞪口呆,刚刚的话都是对牛弹琴,不禁怒道:
“二哥,你这样怎么能行?伤都在后背,还伤得那么重,你就打算这么潦草对付?你怎的如此不顾惜自己,万一处理不好,落下什么问题,你还怎么征战沙场去,还怎么带我去看我那些心中景象?当务之急,去找你老师段相呀,难不成,你还担心段相用此事弹劾舅舅,说他滥用私刑毒打自己的儿子?”
修令曦一下沉默了。
没想到他还真是这么想的,何怀幸气死了,恨不得跳起来抽他两耳光,狠狠打醒他。
但她仍旧理智道:
“就算你老师弹劾舅舅,那也是应当的。你老师能为你出这个头,可见他爱惜你。大战在即,你想从军,他必然帮你谋出路,也正因边境情况不容乐观,陛下绝对不会在此时拿这种小事来惩戒打压舅舅,毕竟他还要靠舅舅去守卫前线的。二哥你听见没有啊!”
修令曦被训得大气不敢出,他痛得冷汗涔涔,虚弱道:“我听见了,是我犯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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