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膳,夜色已深,宫门下匙,皇后留昭钰二人在南宫过夜。
小时候,得帝后照拂,萧钰常能在未央宫与萧祁萧豊同吃同住,再长大些,太子迁入东宫,他亦随萧豊一道搬出了未央宫。庆阳殿是皇子住所,皇后格外关照,在庆阳殿偏殿也为萧钰收拾出一间屋子,方便萧钰南宫留宿,只是萧钰拒婚后,为了避嫌,他已经不常住在南宫,但庆阳殿的屋子一直为萧钰保留着。
萧昭被南帝厌弃,离宫多年,在宫里早已没有落脚之地,萧豊便提议,将萧钰原本在未央宫住过的屋子收拾出来,萧钰在未央宫时,吃住同萧祁一样待遇,也不算怠慢了萧昭这个公主。
皇后觉得可行,便吩咐身边姑姑安排下去。
萧昭想到要住在萧钰少年时住过的屋子,脸颊不觉浮上绯色,宫灯澄明,这一切,皆被萧旭看在眼底。
萧旭领着萧昭走在前面,高墙之下,萧昭只可透过狭长的廊道,窥见点点夏夜星河,或许,不止廊道,即使是在未央宫宽阔的院子里,也只看得见几方窄小的天地。
作为皇后,也不过如此。
萧昭心底暗自思踌,并未在意到萧旭的声音,萧旭便又提高了声量,“阿昭……”
待萧昭回过神来,只听萧旭又道:“你是不是,只想把此生,托付萧钰一人?”
声轻如风,拂过夏夜。
萧昭恍然,四下打量,见周围除却萧旭,以及萧旭手上一盏柔和似雾的宫灯,再无其他。
她与萧旭虽同为南国公主,却并不熟络,在她还在宫里的那几年,萧旭同萧祁在外颠沛,她们甚至连面都未见过,再近些的记忆,不过是在数月前的笄礼上。
萧昭觉得,萧旭这样问,实在唐突,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有几分难以启齿,毕竟萧钰,本是南帝为萧旭择定的良婿。
萧旭声音,同晚风一样清冽,“你不必介怀,我与萧钰,不过是父皇对他的试探,不管他是否拒婚,我与他,都绝无可能。”
萧昭讶于萧旭的坦然,虽不明白萧旭口中的试探是为何意,但心底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她曾经以为,萧旭这样的女子,拥有世间最尊贵身份的女子,本该活得肆意畅快,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枚比她更为精美的棋子。
如果这都不算,那到底什么,才是父皇在意的。
未得萧昭应声,萧旭转过身来,一袭月白宫装在月华倾洒下熠出光来,如水波流转,泛起淡淡涟漪。这样精美的绸缎,萧昭甚至闻所未闻,萧旭却能轻易将它穿在身上。她想到了皇后说的那句,“她享受了世间无上的尊荣,就需要为此付出更多。”
甚至,献祭自己的以后吗?
见萧昭愣神,萧旭将宫灯提起,照在萧昭的脸上,四目相接间,萧旭才觉察到萧昭眼底的失落。
诚然,她对这个妹妹一无所知,不过是句家常,却让她变得如此黯然。萧旭放下灯盏,正欲转身,身前娇滴滴的妹妹却倏地扑了上来,柔软的身体就这样环抱住她,险些撞落她手里握着的宫灯。
萧旭显然不是很习惯这样的亲近,一向端方的公主,在此时呆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萧旭怀中,并未有那日在萧顺府外闻及的木槿花香,她的身上,传来淡淡的雨后清泉之下的松木香气,寻不着半点木槿花香存在的踪迹。
萧昭这时才缓缓开口道:“抱歉,过去的十余年,错解了你。”
也是在为方才的试探致歉。
萧旭释然一笑,“难怪,托萧钰送去的东西,在你房里见不到一样,原以为你是不喜欢那些物件,看来是不喜欢送物件的人。”
“那我就放心了。至少表示,我挑选物品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对吗?”
萧旭惯不会宽慰人,执宫灯的手落在半空中早已酸软,却还想着如何让怀中的妹妹开怀。
多年来,萧昭终于在萧旭身上,寻找到一丝被遗弃之前的情感,她点头,又摇头,沉寂片刻,迅速从萧旭怀中挣脱出来,开口道:“耽搁了太久,我们走吧。”
仿佛方才萧旭的那句“你是不是,只想把此生,托付萧钰一人?”并未提及过,就此溶解消散在这个夏夜,清凉的晚风里。
送走萧旭,萧昭打量着这处不算太大的屋子,布局竟与萧钰在侯府的屋子别无二致,甚至入门处的一面书架,书案上摆放着的笔墨纸砚位置,都与侯府里的一模一样。
她上前随意翻看着书架上的书籍,百无聊赖之际,被书架上一个精美的匣子所吸引。匣子上刻有繁复的木槿花纹案,闭合处,有一把小巧细致的金锁,萧昭蹙眉,这是何物,既然是萧钰的房间,为何萧钰搬去庆阳殿之后,却未曾带走?
她拿在手上仔细端详,见匣子底部若有刻字,主人应该是极为爱抚,常常研玩,刻字已渐模糊。她便将其放在灯盏之下,烛火摇曳,忽明忽暗,萧昭却终于看清,匣子底部,隐隐约约的几个刻字:当时明月在。
萧昭不明所以,将匣子放回原处,梳洗之后,吹灭烛盏,合眼欲睡,念及明月二字,不禁再次起身,雕花窗栏处,月华倾泻而来,落了满地盈盈,推开窗,虽已过十五,窗外仍是圆月当空,她仿佛看到多年之前,无数个夜晚,少年萧钰这样推开窗栏,倚窗而望的情景。
窗外不远处,是另一间屋子,彼时夜色已深,屋子主人却尚未就寝,烛盏将她的影子投映在窗栏之上,只见她身披披风,青丝半挽,正执笔写着些什么。
萧昭望着那影子出神,即使是在自己的屋子,萧旭的影子也保持着公主该有的仪态,未见半分松懈。
在许多个难眠的夜里,萧钰推开窗,看见的,应该都是此番场景吧。
庆阳殿偏殿,一抹竹青身影伫立窗前,望着当空明月,眼底有一汪清泉,清澈随和,气质如青玉般温润。
萧豊亦无睡意,迫不及待要与萧钰分享今日见闻。
“你猜猜,今日母后同三姐说了什么?”
萧钰颔首,轻笑摇头,“君子非礼勿听。”
萧豊摆手,“我不是君子,我是皇子。”
迟疑片刻,方又看向萧钰,质问道:“我姐姐那么好,你为何拒婚?你难道不知道父皇和皇兄的脾气?”
这个问题,在他心底已经憋闷了许久。太子虽为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但萧祁自幼被父皇寄予厚望,从来不苟言笑,而萧钰亲和,虽年长他几岁,但他却喜欢粘着萧钰,无话不谈。萧钰同阿姐青梅竹马,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萧豊甚至早已将他视作姐夫一样的存在,只是不知为何,随着年岁愈长,萧钰却与姐姐愈行愈远,那日听闻父皇赐婚时,萧豊情绪真可谓是跌宕起伏,要不是顾忌父皇与皇兄在,他定要揪着萧钰的衣领子问,“我姐姐哪点配不上你?”
月光冷冽,打在萧钰侧脸,萧钰面色平和,不见情绪波澜,只有眸子如浮光跃金,泛起一丝不易让人捕捉到的涟漪,“殿下还记得,那年娘娘赐给我的,关于我身份的匣子吗?”
如果萧昭留意,想来也已经看见。
萧钰如是想着,回忆起那年皇后将匣子递给他时,眼底掺杂的复杂神色,她说:“这里面,揣着你身份的秘密,你若是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打开。”
他从来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多年来,借用着淮安王义子的身份,他早已享受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尊荣,如果打开,岂非违背君子道义?置亲养他的南国帝后于不顾。他竟然也害怕这样的结果。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南帝也曾对他言:“卿自慎重。”
萧豊甩手,“那又如何?你怕你是逆臣之后?不管如何,父皇母后对你的好是真,若你的出生不好,又怎会容你在身边多年,还许你如此荣华富贵,甚至,要把他们唯一的女儿许给你?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你的出生,定有很高的利用价值……”
话到此处,方觉不妥,萧豊噤了声,耷拉着脑袋,说了句抱歉。
萧钰不以为然,只是垂首,言语淡然,“你看,你也知道,这是一场试探。”
他不敢应,也应不起,只有辜负佳人。
他想起接过匣子时,他也曾挣扎着是否要将匣子打开。那个夜晚,窗栏之外,也是这样一轮当空明月,月光如水般柔和,晚风伴着清辉徐徐拂过,萧旭见他踌躇,夺过匣子,在匣子之后刻上了“当时明月在”五个字,她眼眸坚毅,道:“无论何时,不用顾忌旁人,请顾忌自己的心。”
“君心如月,皎洁无暇。”
当时明月在,只是不知今时明月待何人。
夜里睡得并不及想象中的安稳。
第二日一早,便有宫人来为萧昭梳洗更衣,此时窗栏已经大开,一面不合时宜的铜镜凭栏摆放在萧昭面前,萧昭并未看铜镜中的自己,而是越过铜镜,去看对面的那间屋子。
只是屋子紧闭,萧昭便问:“永安公主起身了吗?我是否需要同她一道去向娘娘请安呢?”
宫人扑哧笑出声来,道:“皇后娘娘没那么多规矩,更何况每日娘娘都会同陛下一道用早膳,陛下不喜有旁人在,故而省去了请安的步骤。”
萧昭垂首,喃喃道:“陛下现下在未央宫?”
宫人望着失神的萧昭,无措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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