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胥话音一落,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萧顺与刘承胥私下也有往来,知道他为人不可尽信,说的话三分真三分假,今日,他只负责将萧旭带出来,至于其他情爱相关的东西,本就是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的。也只有像萧祁刘承胥这样的储君,才敢于这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地宣扬自己看似至真至诚的爱意。
红菱跟在萧旭身边多年,本对诸如此类的话见怪不怪,只是当“倾慕”二字从北汉太子口中说出来时,她还是本能地感到诧然,她隶属影子卫,当然知道这位北汉来的太子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铁血手段,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阴狠储君,居然也会脱口而出倾慕。不过她很快就不去想这件事情,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位太子的雷霆之怒。
萧昭对于刘承胥想要娶萧旭这件事情,早有一定的预见,只是在她的预见里,刘承胥要娶萧旭因为南国的势力,因为萧旭的品貌,断不会是因为这宣之于口的倾慕,“倾慕”二字,怎么能如此随意地挂在嘴边呢?
念及此,萧昭不禁偷偷望向一旁的萧钰。
萧钰一袭白衣胜雪,立如芝兰玉树,面若霁月清风,不絮于怀,仿若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真的只是旁观者吗?
萧昭如是想着,心头却不觉隐隐作痛,她不知自己作何悲痛,是为旭钰二人相爱却不能相偕的命运,还是为自己对将来设想的再一次落空?这一刻,她竟想到了元翕。
想到了那日,他在农家小院对她说的话:“你想要个家,你想要脱离颓然无绪的现状,但是你难道不需要考虑,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家?是否又会步入另一个无底深渊吗?”
只有说出此话的刘承胥一脸坦然,他好看的凤眼春风得意地上扬,连带着眼下泪痣亦生出花来,眼底盈着清水一般的柔情,薄而精致的嘴唇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他生得一张祸国殃民的脸,美得像一幅画,而他对面的萧旭,脸色却凝得像一块冰。
“你觉得,拿我取笑,很好玩是吗?”萧旭面若冷月,又变得清冷疏离,让人难以接近来,虽处萧旭身侧,萧昭却感觉到她月中聚雪,茕茕孑立,只听她继续道:“你凭什么觉得,我萧旭会要一个瘸了腿又一屋子姬妾的男人?”
此话一出,萧旭在萧昭心目中的形象又伟岸了一分,她的所思所想,她的不敢表达,萧旭都能一一陈述,并将自己摆在与刘承胥齐平的位置上,宣告自己身为公主或者说是身为女子的绝对权利。
刘承胥并没有因为萧旭的直言而气恼,相反,他眼底笑意更甚,“这个你放心,孤的腿,会好起来的。”
“你觉得选在什么时候好起来合适?”
“要不然,就选在……我们的新婚之夜。”
“你看,好不好?”
他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话,语气都是漫不经心的,极为平淡的,只是自他面若桃瓣的脸上表达出来,在旁人听来,就变得无比的暧昧缱绻。萧昭心里想,这时候,萧旭要是能给他一巴掌,那才是真的畅快。
等了许久,萧旭并没有落下那巴掌,不知是受到哪句话的触动,她深深望着刘承胥的眼,似乎想从他的眼底汲取到什么,这次却是刘承胥先别开了脸,他面不改色,淡然自若地转动着身侧素舆,徐徐向屋外行去,一切,似乎都在他运筹帷幄之间。
一场晚宴不欢而散。回去的马车上,萧钰虽备有吃食,萧昭却一口未进。她担忧地看着萧钰,萧钰却并未见异常。食盒内置有五色糕,萧钰拾了一块赤色的放在嘴边,细细品尝着,唇边不知何时沾上糕渍他也不曾察觉。
萧昭便将手放在自己唇边相同的位置,轻咳提醒他。
萧钰未曾领会,反而递与萧昭一块白色的糕点,和声道:“龙凤楼最有名的糕点当属这五色糕。赤白黄青黑,五种颜色代表着五种不同的口味,众口难调,是而有了五色糕。”
萧昭怔怔接过,将糕点放在嘴边浅浅抿了一口,甜味很快在嘴中化开,将她欲言又止的苦涩掩盖下来,“这是什么口味,我很喜欢。”
“稻稌。”
“那你的呢?”
萧钰将赤色糕自己未曾入口的那一方递给萧昭,萧昭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是红豆。只是这红豆糕并不及她的稻稌糕甘甜,回味起来,竟有丝苦味,萧昭便问:“这里面还加了什么?一般的红豆哪有苦味?”
萧钰笑道:“红豆糕本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糕点,当年陛下为了调理皇后娘娘的身子,特意找太医署做了药膳,在红豆糕原本的配方上又添加了些药材。”
原来如此,萧昭垂眸道:“父皇对娘娘真好。”顿了顿,她复又开口道:“阿钰,我曾以为,我母妃的不幸,源于她是个妾室。我以为,只要做了夫妻,风雨同舟,就都能像父皇和娘娘那样恩爱。”
“可是今日见刘承胥与二姐姐在一起,我却很难在心里描画出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模样。”
你为何不争?
萧昭在心底暗叹,却不敢说出口来,怕惹萧钰不快。
萧钰看向垂眸的萧昭,淡淡开口道:“阿昭,所有的关系,都是可以磨合的。况且,他们与陛下娘娘又有不同,陛下年少即位,将彼时风雨飘摇的南国一步一步拓展为如今的大国,他们过得很艰难,可是同样的,他也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北汉殿下与我们的永安公主,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两个国家结合的结果。动乱了几十年的天下,会因为这场结合而安定下来。你明白吗?”
萧昭对萧钰的这番话似懂非懂,她喃喃道:“可是你们青梅竹马,难道多年的情谊,就这样算了?”
难道这就是娘娘说的,享了常人不能享的富贵,就要有所担当?
萧钰将手中的红豆糕放在一旁,轻声道:“其实,刘承胥比我们都更早认识永安公主。”
“这个世上,最能与永安相配的,其实是他。”
乌云叠嶂,秋雨顷刻之间就要落下,而他们的马车穿过东街时,街上却还有许多往来不家的人。萧昭手中仍然捏着那半块糕点,她打量着说出此话时萧钰的神情,却失望地发现,他总是这样一副不絮于怀的模样,倘若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他在掀帘望向窗外人情冷暖时,眼底沉沉的悲悯。
诚然,在萧昭眼中,曾一度以为萧钰与萧旭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但这只是她狭隘的偏想,当萧钰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世间最与萧旭相配的其实是刘承胥时,萧昭心底好像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被剥脱下来,她竟觉得,萧钰并非她以为的那样澄澈纯明,他是一汪清泉,却深不见底,将自己所有的喜怒悲欢都掩藏在最望不到底的深处。
一时间,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怀疑起那个曾经最让她震惊的失而复得时失礼的拥抱。她看着掀帘的萧钰,道:“阿钰,你想下去走走吗?”
萧钰掀起车帘的手一滞,随后放下帘子,收回目光,淡淡道:“天色已晚,况且就要落雨,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萧昭摇头,她心底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看着一身白衣的萧钰,倏地起身,笑道:“阿钰,我们生于伞下,仅凭古籍,断定秋雨潇潇,对它避之不及,但很多事情,不亲自体验一遭又怎么知道?”
青简坐于马车之外,听到这个一向端方守礼的三公主大胆的提议,不禁摇头,他想,自家侯爷进退有度,有礼有节,是断不会做出这样违背常理……
马车尚在徐徐行进中,只见三公主掀帘而出,身后拉着一袭白衣的侯爷。
萧昭一时欣快,竟也不惧,掀帘就要往车下跳。萧钰无奈拦住她,示意青简停车,自己先跳了下去,而后以手为支撑,扶萧昭下车,待萧昭站稳后,他方才回身示意身后青简,“你先回去,让青棠熬些姜汤。”
青简哑然,却并未多言,他知道侯爷需要一个契机。
下车后,萧昭走在前头,萧钰就跟在她身后,他们错步走着,一时沉寂无声,身侧却是于他们之间截然不同的繁闹夜市。很多年来,萧昭就期盼着这一日,期盼着行成人礼之后的两人,能相偕于街头,就同寻常百姓家的男女一样,她不是公主,他也不是侯爷。
念及此,她特意放慢了步子,等着身后不过半步的萧钰赶上自己。
可是她慢,萧钰就慢,到最后,她索性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身后的萧钰,与在马车上不同,此时他收敛了眼底的悲悯,像是被晚风吹散了眼前的霾,只剩下一片清明。
分明是天上神祇,却偏爱人间烟火气。
这时候,萧昭才敢开口问:“阿钰,你是不是,很难过?”
“你到底,为什么不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