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晦暗天际之下,东街却是灯火长明,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他们停在那里,一群玩闹的孩童穿街而过,领头的小孩倏地撞上了萧昭,萧昭步履不稳,就要跌倒,萧钰手快,双手扶住萧昭,却在萧昭站稳之际,刹然收手。
萧昭抬眼,执着等待着他的回复。
撞人的小孩却停了下来,拱手揖礼赔罪,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萧钰避开萧昭的目光,躬身看向小孩,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归家?”
小孩收起正经揖礼的双手,换了副嬉笑的脸,“小爷我四海为家。”
萧昭蹙眉,亦是转身,看向身下的小孩,“那你以何为生?”只是她俯身时,猝不及防看见了挂在小孩脖颈间的赤玉吊坠,她猛地拿起来端看,力道大到几乎要将小孩拽起来。
吊坠之上,赫然刻有一朵明媚绽放着的桃花,娇艳欲滴。
小孩将吊坠自萧昭手中夺回,责怪道:“没礼貌,看姑娘也是大户人家,怎么觊觎我这个小人物的东西?不过是撞了你一下,方才我已经赔罪了,你也没有受伤,难不成,要以此讹上我?”
萧昭很快自怔神中抽身出来,她平复心绪,柔声问道:“请问小哥,这块玉佩从何而来?”
小孩上下打量着萧昭,并不说话,尚不及萧昭反应,拔腿就跑。
小孩子身形小,穿梭于闹市,很快就甩开他们一段距离。萧昭不顾体面,于大庭广众之下追了上去,萧钰见萧昭心切,不问缘由,亦是快步追了上去。
只是刚过东街,压抑了许久的天幕终于落起了细雨,纷纷扬扬,并不算太大,落在地面时,甚至激不起雨声。追了一条街的萧昭却在此时停了下来,遥望消失在巷陌拐角处的小孩。萧钰本欲上前去追,萧昭却抬手拦道:“不追了,阿钰,再往前,就没人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一个挂着桃夭吊坠的小孩,刚好撞上她。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她可以以身犯险,但是萧钰不行。萧钰与桃夭并无情分,她不能因为桃夭去拖累萧钰。
她抬头,复望着纷纷扬扬洒下来的雨丝,任其浇打在她白皙的脸上,很快,她的眼睫挂上雨珠,萧钰立于她身侧,以手做伞,覆于她头顶,她收回目光,落在萧钰的身上。
他立于雨中,胜雪衣底已染上泥渍,衣衫也被微雨浸湿,他却依旧面若朗月,从容不迫,束发的白玉簪在雨夜孤灯中更显晶莹,与他和润如风的气质更相契合。他什么也没问,就陪她这样站着,而分明一开始,是萧昭想为他排解愁绪。
一辆马车徐徐自东面来,驾马的车夫头戴斗笠,说是赶马,不如说,是任马自行,是而马车走得很慢,却在路过他们时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车内的人掀开帘子,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上挑,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雨中二人,片刻后移开目光,眼底是沉寂的夜色,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却又给人一种如沉寂夜色般的压迫感,“真是好兴致啊,淮安候。”
说话间,他的视线又看似随意地落在了萧昭身上,“不知身边这位姑娘是?”
萧钰闻声时,睫羽轻颤,缓缓抬眼望向车内人,声音却依旧清明,“不知尚书令大人何时到的建康?未曾拜会,是本侯失职。”
元翕一袭玄衣,气质阴鸷诡谲,说起话时,目色沉沉,带着上位者的倨傲,对萧钰的客套理所当然回应道:“不知者无罪,改日,本官定会亲自登门拜访,侯爷可得好好款待。”
言罢,他复又抬眼望了望天色,细雨缠绵悱恻,没有丝毫要止住的迹象,他大发慈悲道:“看这雨势,是不会停了,是否需要相求本官,载你们一程?”
过程中,他再未看过萧昭一眼,仿佛他们之间,真的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萧钰并未回复,而是看向萧昭,萧昭暗暗瞅了车内的元翕一眼,轻轻摇头,萧钰方才道:“有劳尚书令大人好意,我二人欲品秋雨之姿,大人要不要,也下来品一品?”
元翕轻蹙眉头,以手扶额,不解雨中二人的荒唐,他收敛目光,放下车帘,并未再回应萧钰的相邀。
马车向西面徐徐驶去,在将要转弯时,又停了下来,戴斗笠的车夫下了车,自车上取出一把伞,小跑着过来递给萧钰,道:“我家主人面冷心热,侯爷海涵。”
萧钰双手接下,说了些客套话,方问道:“不知你家大人如今在何处落脚,招待不周,改日,本侯定亲自登门,以报借伞之恩。”
斗笠之下,车夫目光熠熠,笑道:“侯爷不必多礼,我家大人既然说了会来拜会侯爷,自不会食言。”
说完后,他不禁侧身,看向身侧萧昭,微笑一揖,算是见礼。
待马车驶远,萧钰收回目送的眼光,兀自将伞撑开,濛濛细雨中,伞尽数偏向萧昭,而他一侧肩头,仍有细雨如丝。他并不顾,而是带笑看向身前萧昭,问:“亲身体验一遭秋雨,感觉如何?”
萧昭的思绪如理不清的雨丝,千丝万缕地纠缠着,她尚未从发现桃夭吊坠的惊喜与后怕中缓过神来,又为突然出现在此处的元翕感到震惊,她怔怔站在原地,许久后,才抬眼直直望着萧钰,反问道:“他是陆离吗?”
见萧钰不语,她又强调了一遍,“他就是陆离,对不对?”
萧钰看着情绪陡然转变的萧昭,眼神坚毅,答复道:“不是。”
说完又补充道:“他是东梁尚书令,元翕。”
“一个,你万不能去招惹的人。”
是夜,高座之上的玄衣太子,阖眼听着殿下人事无巨细的陈述。
“……酉时一刻,公主出宫,见了一些人。”
听到此处时,他冷玉般的脸色有了转变,他沉声问:“哪些人?”
“是大皇子相邀,后来三公主也来了,还有,北汉太子和淮安候。”
“说了什么话?”
殿下人小心抬眼,见萧祁仍是闭着眼,他方壮着胆子说道:“那北汉太子,说是倾慕公主……”
萧祁猛地睁眼,将面前桌案踢翻,“红菱去哪儿了?她是怎么做事的?”
太子妃冯氏不合时宜地进来,她绕过满地狼藉,徐徐走到萧祁身侧,“殿下发这么大的火,是怎么了?”
萧祁冷脸,并不待见她,她笑语嫣然,摆手唤身后宫人上前。
宫人着一袭月白长裙,哆嗦着将手轻轻搭在萧祁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揉着,萧祁正欲甩开,抬眼,却对上一双清冷如月的眸子。他一把抓过宫人的手,狠狠望着那双眸子,宫人吃痛,眼角不禁噙泪,我见犹怜。萧祁见状,将宫人拦腰抱起,丢在身后榻上,那宫人陡然失重,尚不及起身,眼前太子倾身而下,将美人细腰盈盈一握,一片旖旎……
太子妃冯氏识趣退下,行至殿门外时,身侧心腹荷华方才小声为她抱不平道:“娘娘何苦如此?”
冯如明媚笑意凝在脸上,她向远处宫墙望去,脸色转为无限凄凉,“你以为,父亲这么多年,如何稳坐得了丞相之位?”
荷华摇头。
冯如脸色惨淡,嫣红唇色如胜极之下就要开败的花,“投其所好,忍辱吞声。”
饶是如此,君心难测。
这几年,在见证了摄政王和陆风两大势力的倒台后,父亲深谙陛下心意,不止一次放权,更是在周中出事后,上书乞骸骨,南帝念他有功,尚未批复。但冯如明白,丞相之女这个头衔再不能保她一世无虞,她需要讨好的,是自己的夫君,是太子,是将来南国的君主。
第二日,天色放晴,日光熹微,洒在东宫琉璃砖瓦上,萧昭一早求了萧钰带自己入宫,她要将以丹青临摹的小孩肖像交给萧祁,请他帮忙查找线索。
只是听闻萧祁近来公事繁多,尚未起身,她便恭身候等于殿外,不多时,竟看到一袭着月白长裙的宫人自殿中出来。
她有诧然,亦有惊喜,压低声音唤道:“阿若!”
被唤阿若的女子身子一颤,缓步行至萧昭身前,给萧昭行了个礼。
她的脖颈处有斑斑红印,步态艰难,萧昭关切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阿若含羞摇头,她向殿内深深望了一眼,复又垂首,温声道:“殿下请公主进去。”
连着落了几日的雨,今日天色虽得放晴,承阳殿内却还是很暗,熹微晨光透过白绢轻幔照进来,却像是给殿内蒙上一层薄雾,而萧祁坐于薄雾之中,正品着茶。
萧昭走近些,茶溢出昨日在龙凤楼时,萧旭身上散发的香气。
萧祁甚至没有看走进来的萧昭一眼,淡淡开口道:“大清早的,不在侯府待着,跑来见孤做什么?”
萧昭并未直言,她以手做扇,拿在鼻尖微微一扇,方道:“好香啊,臣妹见识短薄,不知殿下饮的是什么茶?”
萧祁放下手中茶杯,抬眼打量了萧昭一眼,在触及萧昭上挑的一双狐狸眼时,他不着悲喜的眼底凝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色,顷刻间,他收回目光,语气仍是淡然,“刘承胥送来的云雾白茶。”
“想来,你们也已经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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