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圣节将至,龙凤楼较萧昭上一次来又热闹了一些。
尤其一向鱼龙混杂的底楼,挤满了着各国特色服饰的客人。
萧昭深衣男装扮相,青棠还特意给她脸上抹了暗色妆粉,掩盖住她原来的肤色。在马车上时,刘承胥派去的人又为她嘴边贴上了假髯须,遮住她下半张脸。
因此她虽然个子较寻常男子娇小一些,但也并不引人注意。
底楼正中心的圆台之上,异域歌女正循着靡靡丝竹之音翩翩起舞,因为舞姿轻舒飘逸,身姿婀娜柔软,服饰轻盈罕见,薄纱之下竟隐隐可见纤细腰肢,是而吸引了许多客人的目光。
萧昭流窜于簇拥而上的人群之中,并未发觉今日与往常有何不同,但她仍不敢放松警惕,在萧钰到来之前,她准备先上二楼寻个凭栏处的位置继续留意楼下人的举动。
耳畔似有阵清风拂过,携起淡淡木槿花香后调的舒然香味道。
一个人声音不轻不慢,施施然落下一句像是调笑的话,“你胆子真够大的。”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萧昭却觉得耳熟,无措抬眼。
隔着拥挤的人潮,她一眼注视到一个着雪色缂丝青莲纹锦服的翩翩公子,公子腰系躞蹀玉带,墨丝半散,只用一根同色发带随意系上,分明是矜贵无双,走起路来却是逍遥散漫,不拘一格。
萧昭快步追了上去,直至人群渐稀,她方才警惕地放缓步子,观察起周围的格局来。
刘承胥安排的人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而那位雪衣公子在底楼尽头的雅间外驻足,于萧昭不过埋首的功夫,消失不见。
萧昭身后雅间木门被倏地打开,一只手骤然将萧昭拽进了屋子。
不及萧昭反应,那人另一只手已经捂上了萧昭的嘴,将萧昭身子抵靠在门上。
是元翕。
他一向穿金戴银,富贵招摇,今日难得素衣,萧昭险些没有将他认出来。
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缓慢放开捂住萧昭的手。
萧昭料想周围环境特殊,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里?”
记忆里,元翕总是穿着各式锦绣纹案的玄衣蹙金长袍,彰显金贵的同时却又稍显老成。今日一袭雪色束腰锦服,恰好将他身段衬托的如玉如璋,风度翩翩。
只是他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望向身下萧昭时,并不带任何情绪,骤然将他变回冷漠疏离。
萧昭被盯得心虚,她别开脸,小声道:“上次的事情,我深感歉疚,希望您大人不计……”
话还未讲完,嘴边贴着的假髯须被元翕倏地扯下。
元翕自顾自地走开,用两指将扯下的那条髯须提于眼前认真端详,幽幽说道:“看起来还挺逼真的,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萧昭快步上前,将元翕手上的髯须夺了回来,四面环顾下,寻了面对窗铜镜,重新贴起来。
元翕将那面窗合上,挡住萧昭的光,萧昭虽不满,但想到元翕也是害怕窗外有人看见,惹人注意,便也没说什么。
只是那髯须上的鱼鳔胶被撕下之后就少了黏性,加上光线昏暗,萧昭贴了许久也不见好,想到生死未卜的桃夭,她逐渐失去了耐心。
她将那髯须甩到元翕身上,负气要走。
元翕原本已经拿出素锦,将摸过髯须的两根手指擦拭干净,尚未将素锦收好,那条髯须又被萧昭丢了回来。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见萧昭要走,冷声道:“公主,别这么沉不住气啊,你不怕你这样走出去,打草惊蛇?”
萧昭步子慢下来,思索起元翕的话,元翕便继续道:“你这样莽撞走出去,只有可能被认出来,于你找人根本起不到半点用处。”
说到此处,萧昭已经停下步子,她回身疑惑地看着元翕,“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找人?”
元翕席地而坐,一手杵着铜镜下的妆奁托腮,一手比划着萧昭的装束,“你总不能,是打扮成这样来享乐的?”
萧昭走回元翕身边,注视着他此时松懈下来,稍显散漫的一双眸子,问:“那你来做什么?”
元翕漫不经心抬眼,答得却很笃定:“说过帮你找人。”
萧昭显然不会相信,但是她明确了至少他们来此的方向是一致的,她虽不愿与元翕同行,但在桃夭的事情上,她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念及此,她便问:“你打算,怎么找?”
元翕捡起地上的髯须,淡淡答道:“等。”
一面说着,他一面示意萧昭再靠近一些。
许是今日的元翕装束随和,让他少了许多锋芒。萧昭一袭男装,也不避讳,亦随他席地而坐,只是她并没有挪动位置,而是将脑袋往前伸了一些,以便于元翕为她贴髯须。
沉默中,萧昭又说道:“上次在淮安侯府,很抱歉,误解了你。”
元翕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他随口答道:“无妨,本官知道你,关心则乱。”
萧昭垂下眼,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萧钰有恩于我,是而他的命,我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你贵为公主,别把自己姿态,放得那么低。”元翕将髯须贴好后,双手扳正萧昭的肩,双目注视着粘贴的髯须,满意地点点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萧昭抬眼,与元翕四目相对,这样一句话,确实只有像元翕这样的王公贵族才说得出口。
但今日他说话的语调,他散漫的步子,着实像极了一个人。
萧昭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道:“你到底,是不是陆离?”
门被人倏地推开,阿璨站在门口,抱怨道:“真让我好找,你怎么……”
可是眼前光景却又让他大惊失色。
元翕扶着一个个小脸黑胡须盖了半边脸的邋遢……男子?与其四目相对!这不是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吗?
旁的也就罢了,偏偏他的眼光竟如此的,独特。
也不知元公知道自己冷漠疏离的独子有龙阳之好,会作何反应?
还有温嘉,温嘉那姑娘,等了元翕这么多年,一定会很失望吧。
见阿璨杵在原地,萧昭忙将身子往后撤,元翕无奈起身,走到他身边,以眼神警告他,一手抵着阿璨的下巴将他张得很大的嘴巴合上。
阿璨回过神来,小声嘀咕:“难怪你今日穿得花枝招展的,同花孔雀似的。不过你办事也得分场合,今日……”
隔得很远,萧昭听不清主仆二人的对话,她情不自禁探了个脑袋,问:“怎么了?”
闻得是女声,阿璨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这时候,他方才看清楚萧昭的正脸,揉了揉眼睛,克制住情绪对身前元翕小声道:“你怎么把她招惹上了?带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我们怎么办事?”
元翕眼眸深邃,情绪不明,坦然道:“她有用,能为我们省不少事。”
阿璨颔首,元翕做事,一向自有考量,他不再过问,肃然道:“萧顺过来了。”
“通知东宫了吗?”
阿璨应声,“她办事,你放心。”
龙凤楼底楼,异域歌女一曲舞罢,悄然退场。
正待围观的客人四散时,整个龙凤楼底楼烛火尽灭,圆台上传来一声撩拨古琴的声音。
楼下客人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暗也不感到惶恐,纷纷驻足,默契地朝那圆台望去。
须臾间,圆台环形的绯红灯盏同时燃起。
不知何时,圆台中心的花心绽放处端坐了一名女子。女子一袭雪色衣裙,外披百蝶七彩蝉翼纱,三千青丝只用一支穿花步摇高高盘起,轻纱遮面,配以古琴,气质斐然。
气质上虽像是个世家贵女,穿着打扮上却只是一个招摇的歌女。
待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时,她方轻抚琴弦,娓娓道来。
起时琴声清脆悠扬,让人置身于山间溪谷,待人心绪平和时,琴声变得委婉含蓄,如诉衷肠,正当听者想要探个究竟,琴声却戛然而止。
整个阁楼灯盏重新亮起,台上女子缓缓起身,朝圆台四面行礼毕后,只听女子声音婉转,“琴清多谢各位贵客捧场。”
语毕,女子褪去纱衣,露出腰间系着的银铃,不知从何处传来鼓声,她随鼓声而动,腰间银铃亦是随着她身体的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矫若游龙,鸾回凤翥,待鼓声到达极致时,四面丝竹声起,婉转间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双眸子明媚如春水,柔和多情,引人遐想……
最开始,二楼雅阁中的中年男子也只是小心掀起帷帘一角,待琴音乍歇,灯盏骤亮时,他倏地放下帷帘,沉声问身侧人:“这就是周家那丫头?我记得,是叫周清?”
身旁人谄媚道:“相爷好记性,不过,她现在是叫琴清。”
冯游之一时沉寂,老谋深算的一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身旁人又继续道:“知道侯爷的顾虑,大皇子再恼,自然也不敢与太子作对。”
楼下丝竹声已近尾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曾经高高在上的贵女,一朝沦落风尘,成为谁都可以取笑的物件。
她差一点就成为了皇子妃。
冯游之想到了冯如。
冯如并不受宠,在东宫步履维艰。而他如今在干什么?竟然为了稳住相位,背着太子勾结朋党。倘若太子发现,不知道他是会为了冯游之的权势选择视而不见,还是会为了所谓朝堂清明将他大义灭亲。
他从来看不透这个年轻的储君。
届时,他的女儿冯如,又该如何自处?
曾经,为了家人背叛好友,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如今,难道要为了这个位置,舍弃自己的家人。
他被权力蒙蔽了双眼,悔时晚矣。
身边人不禁提醒道:“相爷,事已至此,此时收手,东窗事发之时,相位亦是难保。您为南国殚精竭虑数十载,不是没有想过放权,可是陛下对您的疑心有因此减弱吗?”
“只有联合各国使臣,朝廷重臣,联合向陛下施压,您的相位才保得住。”
“这风月阁被陛下默许存在数年,就算是太子来了,也不敢动。”
冯游之深知自己没有选择。一步错,步步错。
他颔首,许久以后,沉声道:“去吧。”
龙凤楼底下,一半是暗狱,一半是风月阁。
暗狱是当年冯游之还是廷尉时,奉南帝密令而建,一入暗狱,没有人能够健全地走出来。之所以叫暗狱,是因为里面的腌臜手段见不得光。冯游之在里面秘密处置了很多朝廷大员的暗卫及其亲眷。
而风月阁的设立,本意是为了掩盖暗狱的存在。
只是后来,风月阁成为冯游之拉拢朝臣,交换东西的场所,交换的东西,有金银珠宝,有罪臣女眷,甚至情报密网。
萧顺与冯游之的合作,已经存在了许多年。
萧祁高高在上,并不屑于风月阁里的勾当,是而冯游之瞒着萧祁找到了萧顺,萧顺名下有教坊司,为风月阁的设立提供了很多方便。
很多时候,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下手不知轻重,折磨摧残了很多女子。这几个月,周中倒台,萧顺失势,一时情急,私下交易就更多了些,甚至弄出了几条人命。
他们本来打算收敛几个月,不曾想廷尉府竟然查到了这件事情上来。
冯游之私下找到廷尉府的廷尉正褚义。褚义人如其名,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周家倒台之前,他与周清定下婚约,祸不及出嫁女,褚义本想用三天的时间迎周清过门,谁曾想,周清却消失不见。
冯游之知道周清的重要性,早早遣人将周清藏了起来,不管是萧顺亦或是褚义,都找不到周清的下落。
如今倒是有了用处。
冯霖接管廷尉府之后,廷尉府再难安插人手。而冯游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突破口,他很难放弃。一旦拉褚义入局,身在棋局,不得不为他们办事。
萧顺辗转到龙凤楼时,正是丝竹声起之时。
虽然轻纱拂面,眼波婉转妩媚,不复轻和,但萧顺还是仅凭一双眸子认出了台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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