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数日的雨终于在夜幕到来前停歇,云苏轻踩着阶前雨水,缓缓推开合宣殿半掩着的门。
此时日薄西山,殿内并未掌灯,只有残留的斜阳余晖透过窗栏,照进来些许黯淡的光,薄纱帷幔被云苏推门时带起的晚风拂起,隐隐约约显露出殿内高座之上一个明黄色的颀长身影。
那抹黄隐在斜阳余晖照不到的地方,落寞又孤独。
云苏掀开层层帷幔,上前行礼,还未跪下,便被高座之上的人扶起,只听他关切问道:“回来的路上可淋雨了?”
云苏摇头,将手中端着的玉盘小心呈于男子面前,也以此隔开些距离,埋首道:“娘娘知道陛下没有用晚膳,特意命奴婢带回的莲子羹,请陛下安。”
陈宁接过玉盘,将它置于案上,温声说道:“元妃有心了。”
云苏继续垂眸道:“陛下已经有五日没有去过关雎殿了,娘娘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陈宁翻看折子的手微微一滞,随即展出一个柔和的笑意,“这话,是她让你来说与朕听的?”
云苏没了托盘,双手垂于身前,又要跪下,这一次,陈宁并没有扶她,而是坐在案边,目色深沉,盯着案上一沓已经批阅好再被送来的折子。
云苏匍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亦想不出一句辩解之词,她自然知道,现下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能平息少年帝王的无能之火。
只听高座之上的少帝似是无心问道:“她见了你,除了抱怨,再没别的?”
云苏权衡之下,觉得可以将那句无关紧要的话告知陈宁,“娘娘还关心了令君,问令君近日在做什么,有没有进宫。”
“那你是怎么回她的?”
云苏垂眸,恭顺答道:“奴婢久在深宫,哪里知道令君在做什么。”
“你倒是聪明。”陈宁再次将云苏扶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柔声宽慰道:“云苏,你知道朕的处境,朕也想给你个名分,奈何有心无力。”
云苏愣了愣神,小心环抱住陈宁,见他没有反应,又加大了力度,似乎是想以自己娇小的身子,将这具久不见光的躯体焐热,但她却一直知道,自己才是最有心无力的那个人。
雨下了五日,他们就躲了五日。
这天晚上,萧昭刚将烛盏吹熄,躺在床榻上,甚至还没来得及阖眼,便觉有人翻窗进来。
她并不敢起身,只是暗暗拿起枕下元翕为她备下的匕首和药粉,打算与来人拼个你死我活。
来人尚未近身,便压低声音提醒道:“是我。”
萧昭这才放下手中之物,正欲起身,只听元翕又说道:“别动,冒犯了。”
话音将落,他翻身上了萧昭的床,盖好被褥,以一种及其亲昵的姿态拥着萧昭。
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落入萧昭的耳中,萧昭亦觉察到元翕的异常,回身拥住元翕,娇滴滴地喃喃了一声,“夫君。”
待脚步声走远后,萧昭倏地松开揽着元翕的手,翻身起来,问:“这些人,是冲你来的?”
元翕双手有些无措,他抱过萧昭很多次,可从来没有被萧昭主动抱过,加之方才那娇滴滴的一句“夫君”,他堂堂一个尚书令,应对这样的场面,反思之下,居然不及一个女子。
见元翕不说话,萧昭又继续道:“如今到了东梁地界,也要这样东躲西藏,你一个尚书令,也不过如此。”
元翕缓过神来,淡然开口道:“要不是为了你的名声,我也不会处处受限。”
萧昭知道得不到回答,却也禁不住好奇分析道:“你父亲是退位了的宰相,义父是摄政王,妹妹是宠冠东梁后宫的少帝爱妃,你又官居尚书令,到底是谁容不下你?又知道你此次行踪?”
元翕翻身下榻,将窗户推开一个缝隙,打量着窗外夜色,窗栏之下,是条他白日勘察过深度的小溪。
他并未阖上窗,而是转身回到榻前,问萧昭:“你可识水性?可会泅水?”
萧昭不解地看向他。房门恰于此时被人撞开,几位身着黑衣的高大男子闯了进来,不待萧昭反应,那几个人皆向元翕砍去,刀刀致命。
这些人目的并不在萧昭。
萧昭窝于床榻一角,轻轻挪向枕边,重新拿起藏于枕下的匕首及药粉。
元翕虽一个人,但久经沙场,应付几个身手不凡的黑衣刺客也没有落于下风,几个回合下来,倒是那几位刺客落下了重伤。
只是百密总有一疏,元翕迎着身前一刀,后背未曾顾忌,一黑衣人趁虚而入,在就要砍向元翕之际,掩于床榻一角的萧昭倏地起身,手执匕首奋力砍向黑衣人的颈部。
带着腥味的血液霎时喷溅而出,溅了萧昭一脸。
久居深闺的公主哪里见识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她瞪大眼睛,楞在原地,匕首也掉落在地上,闻着离自己很近的腥味,肚子里翻江倒海,就要上涌出来。
只是当下情况并不允许她失神,另一位黑衣剑客很快转移注意力,向萧昭砍来,与此同时,元翕将萧昭揽在怀里,迅速向窗边挪去。
他低声嘱咐道:“别怕,闭眼。”
萧昭深知没有退路,眼前人目的虽不在她,只是元翕一旦失势,她也不会按计划的那样安然抵达樊城。
念及此,她听话地躲在元翕怀中,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揽住元翕的腰身。
一时间,身子随元翕一起急速下降,坠入水中……
东梁樊城,元公府邸,今日春光正好。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满院合欢花终于在雨停之日尽数绽开,于长廊抬眼望去,染成一片绯色烟霞。
廊下挂着一只镏金雀笼,雀笼底部镶嵌一圈朱红玛瑙,笼子四角雕成廊檐,檐下各挂有一条翡翠惊鸟铃,不待风吹,只需笼中白玉雀微微扬翅,翡翠铃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偏偏这是只最沉闷无趣的白雀,只有主人在旁边逗弄它时,它才肯轻轻挪动身子。
而它挪动身子并不是为了取悦主人,而是为了不让旁人触碰到它精美的翎羽。
笼下之人最爱看尊严被碾碎,高贵陷于囹圄。是而他拿了个随手捡的枝桠,乐此不疲地挑逗着笼中白雀。
下属来回报时,他似乎是早有预料,并不怪罪其失职。
他只是拿起鸟食,随意丢进笼里,看到笼中鸟终于低下高贵的头颅觅食,他才放下食盒,淡淡开口道:“失败了还有脸回来?”
跪在地上的人双手微微一紧,开口答道:“本无颜面对主上,只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若不禀报主上,属下虽死难安。”
元培抬眼望着满院合欢花,嘴上漫不经心道:“是和元翕有关?”
被猜中了所报之事,来人迅速将头埋下去,再拜后道:“属下无能,林州一行,遇令君阻拦,所以事败。”
元培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下下跪之人,眼中分明没有怒意,说的话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你亲眼所见,救人的是元翕?”
“令君蒙了面,带着斗笠,只是放眼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那样的功力,几步开外就将属下的致命一剑打开。”
“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崔荣是有所察觉的,但属下极力否决了他的这个念头。”
元培颔首,淡然说道:“你做的很好。”
“只是,那些见过这套招式的人,是断不能再留了。”
下跪之人小心询问道:“那公主……”
元培继续拿起食盒,逗弄着笼中雀鸟,“这你就不用管了,将这件事情办完,就去向元翕请罪。”
匍匐于脚下的人迟疑道:“此次行动,属下发现……似乎有一列死士在跟踪令君,主上可要派人去援助令君?”
元培将鸟食丢给笼中白雀,声音依旧平淡:“他要做的事情,我不过问,只是如果连这几个死士都对付不了,那就不配做我儿子了。”
林州驿馆外,一红衣女子趁着夜色驭马而来。
青简侯在驿馆门口,为女子栓好马,之后便引着女子上了二楼雅阁。
推开门,浓重的草药味掺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红菱径直上前查看床榻之人的伤势。
伤口刚换了药,基本上已经止住了血,只是萧钰高烧不退,浑身滚烫。
红菱蹙眉问:“怎么伤得这么重?”
青简面色凝重,“只怕是有人不想要永嘉公主做这个东梁皇后,是而下了死手。”
“查到是谁了没有?”
“没有实证,知道是谁也是徒劳。”
红菱自包裹中取出药膏,递给青简,“这是北汉太子殿下让我拿来的,据说止血疗伤有奇效。”
青简并没有接过药膏,而是一直盯着被红菱宝贝似的放在手心的药瓶,沉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见青简不接,红菱绕过青简,将药瓶放在床案上,淡淡说道:“公主已经找人查验过此药膏,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质地温和,既然是好东西,为什么不用?”
青简又问:“你可以离开公主这么久吗?”
红菱点头:“公主已经到了北汉皇宫,诚如侯爷所言,有北汉的太子殿下在,没有人敢对公主不利。另一方面,婚期将至,公主让我来,也是想将一件东西交给侯爷,换成任何人,她都不放心。”
“什么东西?”
红菱看着昏迷不醒的萧钰,沉声道:“我要在这里等侯爷醒过来亲自交给他,才算没有辜负公主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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