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坐落于曲水下游,地势平坦开阔处。东梁开国之君定此为帝都,也正是看中此处人杰地灵,有肥田沃土,曲水行地。
樊城百里开外有座小镇,唤作栖贤镇,曲水分支清水河从镇上穿过,将镇子一分为二,也以此划分出两个区域来。
清水河以北以外出经商的商人宅院居多,商人多不着家,此处占地虽广,却始终缺少人气。清水河以南以务农的人家居多,大片的地被用作农耕,余下小部分地拿来居住,是而邻里间挨得很近,烟火气十足。
两个区域一向没有往来,富轻贫,农轻商,倘若要过河,只有劳烦镇上唯一的船夫栾乔。
这日,一头戴帷帽的女子现身清水河岸,栾乔家中,以一锭银的出价想要过河。
栾乔接过银子,掂量掂量轻重,对身前轻纱遮面的女子上下打量道:“你为什么要过河?”
女子声音轻柔,娇滴滴的,听起来就是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奴家是河对岸一户商人的内人。我夫妇二人外出经商,不慎遭遇马匪,受了重伤跌落水中,万幸顺流而下又回到了栖贤镇,为外出采药的宋大夫所救,如今只盼能过河寻得家里人,将重伤的夫君接回去养伤,也免得再叨扰宋大夫一家。”
栾乔生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对于镇上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却格外小心,他又问:“你家夫君叫什么名字?”
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恰好将女子轻纱撩起,女子虽很快掩下,栾乔却还是注意到女子一只灵动狡黠的狐狸眼,眼尾之下,赫然生有一颗泪痣,衬得女子楚楚可怜。
只听女子低声回答道:“陆离。”
栾乔为女子惊鸿一面失神,反应过来后问:“什么?”
女子便又重复道:“奴家说,奴家的夫君,唤作陆离。”
数日前,萧昭与元翕二人遭遇刺客伏击,萧昭死死揽着元翕的腰,从三楼高处坠入水中。
彼时正是深夜,也不知元翕托着萧昭游了多久。
初时萧昭一直以为浓浓的血腥味是自己身上的,直到后来元翕手上越来越使不上力,萧昭才惊觉元翕受了伤。
元翕将她在岸边放下,翻身仰面倒在河边,长舒一口气道:“你走吧,不必理会我。”
那夜月凉如水,趁着月色,萧昭试图看清重伤之下兀自不可一世的元翕,而他只是遥望天上玉盘,不置一词。
萧昭心下叹气,人生地不熟,她又能去哪里?
有人要杀元翕,也有人要杀她,离开了元翕,她就是离开了最后的生路,权衡之下,她冷静开口道:“你受了重伤,如果此时抛下你,将来你回到樊城,很难不找我麻烦。”
元翕无奈道:“你不走,是因为不知道我现在遇到了多大的麻烦。你只管离开,我若能活,也绝不计较你今夜之举。”
萧昭摇头,欲将元翕拉起身来,奈何元翕纹丝不动,她只好道:“你受伤了,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月色之下,元翕脸色惨白,一向深邃诡谲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沉寂片刻,他妥协道:“那给我处理好伤口,你就走。”
此夜漫漫,那群刺客应该在顺着河流走向找寻他们的下落,好在东梁水系发达,一条河流可有多条分支,一时间,刺客暂时找不到他们。
元翕受了重伤,又负重游了很远的水路,此时已然筋疲力竭。萧昭先是撕下身上布条,将元翕伤口简单包扎,而后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拖着他远离河边。寻到个山洞,才将元翕丢了下来。
纵然已经累极,元翕却并不敢懈怠,他死咬着牙,伤口被山洞里的石子磕到也一声不吭。
萧昭试了下火折子,不能点火,苦恼之下,只见元翕默默捡起两块石子,摩擦之下竟起了火光,此夜无雨,木柴很快就被点燃。
莹莹火光于山洞中铺展开来。
萧昭将元翕身子扶正,又将他打湿的衣衫褪下,挂在石壁上烤,自己则坐在火边,打量起元翕伤痕累累的后背。
有新伤,也有旧伤。
虽然早已经笃定了元翕另一个商人陆离的身份,但在看到他右背上的那道旧伤痕时,萧昭还是赫然惊颤,这是她去年为黑衣人换药的位置。
不过她并未表现出来。
元翕将药瓶递与萧昭,却见萧昭久久不动,自嘲道:“吓到你了?”
萧昭这才回过神来,接过药瓶,深吸一口气,将药粉仔细洒在另一道新裂开又在渗血的伤口上,过程中,元翕缄默不语,萧昭便道:“你一个世家纨绔,作何原因弄得满身是伤,甚至随身带有药瓶?”
元翕嘴唇发白,浑身乏力,却还是不甘下风,回答道:“你身为公主,即将成为东梁皇后,又是作何原因不惧男女之别?要对我生死不弃?”
萧昭扯下石壁上的布衫,将处理好的伤口包扎上,淡淡说道:“你不必激我,我也是为了自己,此时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欠你的人情,我也算还了,等到了樊城,我会将此段遭遇忘得一干二净,希望你也能如此。”
元翕颔首,闭目不语。
火光下,萧昭将烘干了的外衫搭在元翕肩上,手却不小心触碰到了元翕右背上的旧伤疤,她便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是谁要杀你?我们该怎样找到你的属下?”
元翕兀自闭着眼,萧昭不禁抬眼打量元翕,此时火势渐微,掩去凌厉阴鸷的一双眼,他少了许多锋芒,或许这才该是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样子。
沉寂片刻,元翕道:“此番正因我一个人出来,才有人敢派死士来杀我,而知道我行踪的人,一定是我身边的人。”
萧昭收回眼,“你就没有,绝对信得过的人?”
元翕想了想,“有是有,就怕委屈了你。”
萧昭坦言:“命都快没了,委屈能顶什么用?”
翌日,萧昭将头发以布巾包裹起来,俨然一副少妇打扮,去临近的镇子上买了衣裙和马车,出了马市,见门口蹲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儿,双眼澄澈,便给了他五铢钱,雇他赶马。
接上元翕,他们先是到了栖贤镇临水边上,萧昭将马车送与赶马的小孩儿,便按照元翕的嘱咐,手挽着元翕的手,二人双双精准地晕倒在镇上唯一的大夫宋知安的后院上山采药的必经之路上。
宋知安夫妇是绝对的老实人,丝毫也没有怀疑晕倒在后山的二人身份,为元翕换好药后,更是让出了自己的屋子供两人居住,自己则与孩子挤在一间房睡。
初到栖贤镇时,萧昭脸上不知在何处染了块黑色印子,像是颗小痣,却被宋家娘子大加夸赞,说此“痣”长得甚是巧妙,将萧昭衬得楚楚动人。
萧昭便将错就错,在脸上点了颗痣,每次点痣的时候她都会想,刘承胥那颗恰到好处的妖冶泪痣是不是也是自己点的。
元翕则是靠在床榻上,手上虽执卷,却时不时打量着这个每日精心点痣的“娘子”,有一日,他终于不解问道:“为什么要点痣?”
萧昭走到床榻边,示意他小声一点,解释道:“一则,找我的人拿到的画像上并没有这颗痣,二则,有了这颗痣,会显得我更可怜。”
她一向不喜欢自己这双略带妩媚的狐狸眼。
元翕破天荒地笑了,“以前在南国时,我还以为你变成了个畏畏缩缩的听话小公主,如今想来,却是我小看了你。”
萧昭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那个“阴暗诡谲,极难相处”的尚书令元翕同住于一个屋檐下,有说有笑,几日相处下来,她也觉得,元翕并非如传闻的那般不堪。
但她清楚知道,或许只是因为当下,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下船之后,元翕还是元翕,不会是陆离。
之所以不会是陆离,因为他们在这里的身份,就是陆离同他的娘子郑氏。
萧昭也没有想到,世间真的存在陆离这个人。
据宋知安所言,要想到达河对岸的商户聚居地,必须渡河,而要想渡河,只有依靠七日一开张的镇上唯一船夫栾乔。
等到第七日,元翕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时,萧昭便戴上帷帽,来到了船夫栾乔的家中。
过程中,她有意露出一只眼睛,将她画得那颗楚楚可怜的泪痣展示于栾乔眼前。
面对栾乔的质疑,她十分冷静且带着几分娇羞的语气说出那句,“奴家的夫君,唤作陆离。”
栾乔子承父业,于清水河撑船已有二十余年,对于清水河两岸人家都有所耳闻,一开始,见女子出手阔绰,气质不凡,他疑心女子身份,如今,见女子报得上来名字,便也打消了顾虑。
至于陆离,他是听说过的。
陆离是陆家长子,从小淘气,常被祖母关在祠堂,后来成年后,常年随父在外经商,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偏偏这样离奇的事情,对于这样的商贾之家,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栾乔赔笑道:“原来是陆家少夫人,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陆公子伤势如何?是否需要我接他一道渡河?”
元翕的伤早已好了大半,他将一封信写好递与萧昭,嘱咐她只管交予陆家老夫人,届时自会有人安排她的去处。
他也决心二人就此分道扬镳,将至樊城,他需要去处理一些不听话的人闯出来的祸事。
萧昭得到安置,自不与元翕再做纠缠。
面对栾乔的好意,她款款笑道:“多谢郎君挂心,我家夫君,虽然还死不了,但也只余了半口气,恐怕受不了颠簸,我一个人先回去通报家祖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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