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夏,地面却已经泛起了滚滚热浪,即使置身山谷间,绿叶也被晒得耷拉着头,懒懒垂在树梢。
树荫下,男子衣冠楚楚立于马上,只是他并不着急赶路,任凭马随意走着,也不在意方向。
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马车,赶马的是一位不过十岁出头的小童,小童擦了擦额际的汗,转身对马车内的人道:“姑娘,天太热了,此地恰有绿荫,我们歇息片刻再走吧。”
闻言,萧昭掀起车帘,车外暑气蒸腾,车内却被陆和贴心地放上了冰块降温。
她离开建康时,还是阴雨绵绵。计划里,这样的时节,她应该已经到樊城了。
她应声道:“是我思虑不周,阿福,你去请陆公子进来避暑吧。”
被唤阿福的小童得令勒了马,取出水壶猛灌了一口,方才下车,小跑两步跟上步履缓慢的一人一马,拱手恭敬说道:“公子,姑娘请您进马车内歇息片刻再赶路。”
不知是炎热的日头灼晕了他的大脑,还是心里揣了事,一路上,陆和总是漫不经心。
他其实并不愿送这位来路不明的女子上路,只是他才惹得奶奶不快,总得消消老人家的怒气。
更何况,这位来路不明的女子,是大哥指明要帮的人。
记忆里,大哥并不与父母亲近,有事也从不麻烦家里。
这名女子,是大哥第一次引见给家里的女人。
他应声勒马,调转马头看向那座沉寂的马车,犹豫片刻,他下了马,走到车帘前,垂手道:“男女有别,姑娘不必顾及在下。”
萧昭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掀开车帘,打量着窗外热气,颔首道:“若我不在,坐着马车的应该是公子你,如此,我又怎么能坐得心安理得呢?”
萧昭掀起车帘时,带起一阵凉风,随之萦绕于身前的,还有淡淡的木槿花香味。
陆和仍然推辞,“您是贵客,倘若大哥知道,定然会责怪我待客不周。”
陆离?萧昭不禁笑道:“在你心里,陆离是什么样的人?”
纨绔子弟?不务正业?挥金如土?萧昭在心底描绘着陆离对外呈现的形象,不禁也好奇起来陆离在家人的心里是什么样的。
“长兄如父,大哥待我很好。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让着我。”陆和垂下眼,语气有些沉重,“这么多年来,家里人一直都不喜欢他,他也因此不常待在家里,但每每远行,回来时,必然会给我带上一些珍稀的物件。”
怎会?萧昭才起的笑容凝结在嘴边,至少在陆老夫人口中,陆离是非常重要的家人。
萧昭觉得好奇,又问道:“也就是说,许多年来,你与他,总共就没有见过几次面?”
陆和点头,似是无心道:“不知姑娘与大哥在何地分别?他可有告知何时返家?”
其实最后一次见陆离,萧昭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至于最后一次见元翕,是在栖贤镇宋知安家中,那时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却并未与她同行。
临行前,他特有交代,无论何人问起,都说陆离还在建康。
“与他分别时是在建康,我救了他一命,他将信封给我,说如果遇到困处,就来栖贤镇陆家老宅。”
“姑娘好像是清水河对岸过来的,送姑娘回来的栾乔透露说,大哥好像在对岸。”
萧昭挥扇的手轻轻一滞,栾乔将她送到陆宅后,分明已经离开,若非有心打听陆离的下落,陆和是不可能遇得见栾乔的。
只是说来也怪,陆老夫人亲和宽厚,言谈举止分明对陆离关怀备至,却从未问过萧昭关于陆离此时所在。
念及此,萧昭一双狐狸眼带起一个纯粹无辜的笑意,“这不过是陆大公子交与我的话术,栾乔为人谨慎,而我的身份,并不方便透露。”
陆和点头,再未多言,他仰头看看天色,对身后使劲灌水的阿福浅浅道了句:“走了。”
虽是午后,合宣殿内却感受不到丝毫热气。
陈宁闭眼于榻上小憩,榻前置一冰鉴,身侧宫人手执羽扇,将冰鉴的凉风带向少帝。
只是这位年轻的帝王额头微蹙,梦里睡得并不安稳。
贵妃元攸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内,她接过羽扇,示意宫人退下,手上兀自摇着扇子,身子却不自觉坐于榻前玉阶下,凝望着睡梦中的少帝。
陈宁恰于此时惊醒,手猛地抬起,抓住元攸纤细的手腕,眼神冷淡而疏离。
看清来人后,陈宁手倏地一松,双眸别向一处,放缓声音问道:“爱妃怎么这时候来了?”
元攸尚未从方才陈宁的反常中缓过神来,她的手悬在半空,怔怔问道:“陛下梦魇了?”
陈宁将元攸停滞在半空中的手回握于怀中,“你哥哥失联已一月有余,他不在,朕很挂心。”
元攸靠在陈宁的肩头,柔声细语道:“陛下万请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陈宁语气很平淡,“爱妃为何如此笃定?”
元攸抬眼,以手抚上陈宁的眉,试图舒展开他微蹙的眉头,宽解道:“陛下需要哥哥在,阿攸同父亲都会力保哥哥。”
陈宁没有再说话,他小心将元攸揽入怀中,面上看不清任何情绪。
没过一会儿,宫人来禀,元公求见。
元培虽已退居在家,却因地位特殊,特许自由出入宫闱。他今日着了件玄色蹙金长袍,明晃晃的金丝刺绣纹案在午后日光下熠熠生辉,相比之下,陈宁的暗紫色常服因此黯然失色。
他并未下跪,而是淡淡抬手向陈宁行了个礼,随后便有宫人抬了把太师椅上来。
过程中,他没有抬眼看元攸一眼。落座后,他端起宫人递上来的茶盏,正欲饮用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复又将茶盏放回到托盘里,淡淡开口道:“元妃,你先下去,我有话要对陛下说。”
元攸自小养在深闺,对朝堂政事概不过问,但她却也知道,她这个掌握东梁朝局半边天的父亲从来没有将陈宁放在眼里。她小心抬眼,询问陈宁的意见,见陈宁点头,她方才舒了一口气,行礼告退。
待元攸离开后,殿内只余下了陈宁与元培二人。
元培望着元攸离开的方向,沉声道:“老臣此生只得了一儿一女,儿子承蒙陛下赏识,官居高位,而这个女儿,虽是个庶出,入宫多年都无所出,陛下仍给了个贵妃高位,臣心不安。”
陈宁亦随元培目光望去,笑道:“阿攸贤惠懂事,元公将她教得很好,别说是贵妃的位置,就是皇后的位置,也担得上。”
沉寂片刻,他又补充道:“可惜皇后的位置,从来都不是朕一个人说了算的。”
元培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羽扇自顾自地扇了起来,“陛下不必同臣解释,臣今日来,是为了元翕的事情。”
陈宁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滞,关切问道:“他怎么了?”
元培注视着陈宁的一举一动,说话语气却始终淡淡的,“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了,这样没有责任心,老臣觉得,尚书令的位置,实在是抬举他了。”
陈宁抿了口茶,自元培退位后,朝堂上的事情皆交予元翕,很少过问,今日,他又是唱的哪一出。
见陈宁不语,元培继续道:“他还是太年轻了,经不起事,老臣如今虽已年迈,却也愿意为陛下分忧。”
这是要复位的意思?送走了老狼,哪还有让他回来的道理?
陈宁将手中茶盏放下,正了正衣衫,“元公过虑了,令君虽然年轻,但事无巨细,皆做得很好。”
元培摇扇的手放缓,漫不经心道:“陛下难道不担心他功高盖主?”
陈宁笑道:“得此贤臣,朕之幸事。”
“陛下也知道,臣一向放心不下儿女之事,前几日,老臣放在元翕身边的探子来报,元翕遇到了死士,下落不明。东梁豢养死士早已是禁术,倘若情况属实,元翕生死难料,尚书令位置又会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呢?”
“那元公的意思是?”
“南国公主的车驾已到樊城外,若南国公主都到了,他还没有回来,那老臣也只能勉为其难,出来稳定朝局。”
他说出此话时,神色自若,像是在话着家常。陈宁却知道,他有心复位,除了温一酒,再没有人能拦住他。
他这才恍然大悟温一酒需要元翕回来的真正用意。
而此刻,他却只能点头应声。
樊城郊外,书雁端坐于车舆内,坐立难安。
温嘉过来已经三日,三日里,书雁都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长此以往,却也不是办法。
温柯似乎感知不到热气,他铺了张毯子守候在书雁车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抬眼凝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宽慰书雁道:“你放心,我的妹妹,我最了解,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即使她知道真相,也不会怎样……”
话未说完,车舆内丢出来一块小石头,精准地砸在了温柯的头上。
温柯揉了揉头,愤恨起身,正要发火,却听车内人低声道:“大人慎言,您可知道,一位女子不清不楚在外漂泊数日,蹿起的流言蜚语就能毁掉她。此事,即使多一个人知道,都是风险。”
此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温柯才起的怒意上,他品量着话中之意,缓缓坐下。却又在将要坐下之时,看到了树荫深处走来的一人一马,其后不远处跟着的是一辆马车和一位赶马的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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