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十年六月十七,对于整个东梁国史来说是极其普通的一天,但对于于东梁国而言很重要的两个人却不是。
这一天,南国来的永嘉公主长途跋涉,从遥远的建康来到樊城,进东梁皇宫面见即将要成为她夫君的梁成帝。
少帝陈宁端坐于合宣殿上,静候这位被安排的皇后出现。
对于这个皇后,他并没有什么期待,他知道这位皇后只会是东梁国衰,不得不依附南国而不得已存在的筹码。他现在忧心的另有其事。
尚书令元翕如若不能在今日赶回樊城,半个东梁将又会落到那个他花了十多年才摆脱掉的人手中。
过了宫门,萧昭心上悬着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她将幂蓠正了正,暗暗在心底温习昨日兰西教予她面见成帝的相关礼仪。
在距离合宣殿只剩最后一道门时,她脑海中居然一闪而过元翕的身影。
不知他身子是否已经好全?今日是否会到场?
他那样大权在握的人,应该不屑于出席这样的场合吧。
来不及再多想,轿外便有宫人恭顺拜道:“请公主下轿。”
这是萧昭第一次见陈宁,在东梁朝议的宫殿,身边是东梁百官,她行礼抬眼后,却只看到了陈宁。
彼时她戴着幂篱,有轻纱相隔,他戴着冕旒,有玉珠垂下。
这世间的命中注定,萧昭本是很不相信的。
弃养宫外多年,她早已想清楚父皇与母妃之间不是命中注定的相遇,而是为了维护皇权必须要的一着棋。
在见到陈宁之前,她也一直清醒地知道,她于陈宁而言,不过是维护国家统治的一种必要手段。
只是这匆匆一眼之后,萧昭忽然觉得,陈宁于她而言,就是命中注定。
年轻的帝王端坐于玉阶之上,约束行为、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冕旒竟不见一点晃动。冕旒之下,是神清骨秀的一张脸,肤色雪一样的白,一双眸子却如三月春水般清澈柔和,充满怜悯。
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朗月清风,不着世俗。
上天让她失去了萧钰,却又将这个与他相貌性情七分相似的陈宁送来她的身边。
她即将成为他的妻,与这样一个人相偕一生,这怎么不算是命中注定呢?
陈宁高坐于殿上,只是淡淡看了轻纱之下的女子一眼,起手道:“公主请起。”
坐于陈宁身侧的元培望着阶下女子,突然开口道:“听闻公主在林州时遇到了刺客,不知是否受伤?”
萧昭闻声看去,问话的男子身着玄色蹙金长袍,金丝线刺绣的纹案在朝光之下熠熠生辉。
能坐在成帝身旁,不是摄政王就是元公,而萧昭很快就猜到了此人身份,因为他有着与元翕一模一样的凌厉眉眼,服饰也是一样的招摇。
尚未待萧昭作答,陈宁身侧的另一位男子缓缓开口道:“此行由犬子护送,此事本王都不知道,不知元公从何处听来这样荒唐的说法,倒让永嘉公主看了笑话。”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却沉稳有力,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
元公笑道:“公主是要成为东梁皇后的人,若在外漂泊数月,下落不明,那才是笑话。”
他淡淡看了萧昭一眼,又继续道:“过程中,公主全程以轻纱遮面,中途就是换个人,又有谁知道呢?”
陈宁和声道:“元公说笑了,即使东梁无人认识公主,公主身边的宫人,南国使臣,皆可作证公主身份。元公若有疑,传唤他们上殿来辨别即可。”
元培转身看向陈宁,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弄丢公主是大事,南国那群人又怎会承认?”
萧昭立于阶下,安静地听着二人的争辩。她来和亲是摄政王的意思,而元公与摄政王是政敌,女儿是贵妃,只差一步就能做东梁的皇后,对于突然出现要成为皇后的萧昭自然是想办法除之而后快。
说不定,林州刺杀的那群人就是他派去的。
如此,破庙里刺客的对话也解释得清楚了。
如今,萧昭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萧钰不在使团,温柯温嘉即使见过她也不能承认,那么放眼整个东梁,见过她又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元翕。而元翕,偏偏又是元培的儿子。
只有铤而走险。
萧昭淡然开口道:“尚书令元翕何在?”
众人皆将目光落于眼前声音清亮的女子身上。
她从容不迫,继续道:“南国启圣节时,本宫曾与令君有过一面之缘,元公既然不信我南国人,自己的儿子,总该信得过。”
元培倒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姑娘,面对他时竟也能处变不惊,他细眯起眼,试图从女子端正的体态中寻找到一丝惊恐的破绽。
可惜没有,他收回眼,展笑提醒身侧陈宁道:“陛下,这可不是臣主动提及的。”
陈宁掩于袖中的手不动神色地攥紧,他正欲开口,却只听殿外宫人传唤道:“尚书令元翕求见陛下。”
众人皆屏息向殿门望去,只有萧昭杵在原地,她并没有把握,元翕会站在她这边。
元翕着一身宽大的黛色织金麒麟纹官袍,腰系镶金白玉带,头戴乌金笼冠,身材本就高大的他,立于殿门时,逆光形成一道阴影,蔓延至萧昭脚下。
大殿倏然安静下来,萧昭背对元翕,只听得见沉重的脚步声。
踏入殿内的人面色深沉,眸光冷冽,四下打量,目光所及之处,官员皆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脚步声于萧昭身侧止。只听一疏离冷淡的声音拜道:“臣来迟,请陛下赎罪。”
说是请罪,语气却平淡至极,听不出半分悔意。
珠帘之下,陈宁目色亦是淡然,他抬手道:“爱卿请起,你来的正是时候。”
元翕收回行礼的手,只听陈宁继续道:“永嘉公主身份为元公所疑,如今见过公主的,唯爱卿一人……”
元翕抬眼看向高座一旁的元培,深邃的眼底不着任何情绪,沉声道:“永嘉公主乃南帝爱女,未来东梁国的皇后,微臣不敢冒犯。”
陈宁笑道:“这也是公主的意思,如今只有爱卿能让在座诸位心安。”
元翕这才收回眼,踱步至萧昭身前,抬手轻轻掀起轻纱一角。
不过短暂一瞬,两人四目相对,萧昭看见元翕墨染的眸底,沉寂的一片深渊。
又是数日未见,未见的这些日子,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本应奄奄一息的他安然无恙出现在大殿,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只是他很快移开眼,她顺着他错开的目光向下看去,她知道,他的目光,落于她白皙脖颈间的吊坠。
“这枚玉璧,是陆离母亲的遗物。”
陆老夫人的话突然萦于耳边,萧昭睫羽轻颤,有些心虚地想要抬手将玉坠子掩入衣领。
只是在她准备抬手的那一刻,元翕将轻纱放下,薄如蝉翼的白纱缓缓垂下,无声打在萧昭要抬起的那只手上。
她的手心渗出密汗,她看不清那双沉寂的眸底在看到她时是怎样的情绪,更摸不透这个行事诡谲的人此时是否会站在自己父亲的对立面来帮她脱困。
元翕缓缓挪开步子,先是对着高座之上的人拜了拜,而后转身面向东梁诸臣,朗声道:“永嘉公主自南国跋涉而来,是为解我东梁之困,方才冒犯实属无奈之举,但此举应当平复了诸位心中疑虑,望今后不要再有无稽之谈。”
说完,他转身看向高座,躬身拜道:“有劳元公多心。”
元培注视着元翕凌厉的眉眼,沉声道:“无妨,有你担保,朝中自是无人敢在疑心。”
“如今天色不早,老臣也该告退了。”元培说着就要起身,向身侧陈宁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元公且慢。”
一直沉默不语的摄政王温一酒恰于此时开口。
温一酒由身侧宫人搀扶着起身,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下玉阶,走到元翕身前,为元翕整了整衣衫,笑着转身开口道:“今日诸位都在,老臣斗胆,想向陛下讨个赏。”
陈宁慌忙起身,快步走下玉阶,扶起温一酒就要行礼的手,温声道:“王爷何须多礼。您只管说就是。”
此时陈宁立于身前,萧昭隔着薄纱,可以更仔细地打量他。
“此事,也要问过元公的意思。”温一酒话锋一转,抬眼看向此时唯一立于高位的元培。
元培整装起身,道:“王爷客气,王爷请讲。”
摄政王这才回头于迎亲队伍中喊道:“还不快出来。”
一向大方持重的女公子温嘉霎时红了脸,她迟疑着走向大殿,走到父亲身边。
温一酒抬手再拜陈宁,“老臣只有这一个女儿,如今老臣时日无多,陛下婚事既定,老臣此生再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女儿柔宜的婚事,柔宜与元翕自小在一处长大,性情相投,今日老臣斗胆,请陛下赐婚,也算是全了这对小儿女的心事。”
说出的话字字恳切,让人听了没来由的悲伤,哪里像是个只手遮天的摄政王能说出的话。
萧昭很羡慕,温嘉有这样一个父亲。
温嘉早就料到父王会有今日之举。
早几年时,成帝不是没有想过要纳她入后宫,只是父王深知自己心意,却迫于元培势力,一拖再拖。
陈宁笑道:“成人之美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元公的意思是?”说话间他又抬眼看向元培。
元培脸上亦是堆着笑,笑却不达眼底,他淡淡道:“陛下即将成婚,朝堂之上的事情自当陛下亲自决断,倘若将此事划定为私事,那么犬子的婚事,自然是要问问犬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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