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陵城

长鱼舟沈郁二人策马疾行五日有余,终于赶在工部尚书前抵达陵城。

陵城位于星月草原最南的浅草区,是从大都去往北疆钟鼓、的必经之地。

北疆地域皆是近一两百年内统一的北方小国,管理区别于中原,非设刺史而立城主,律法条例也因当地习俗而异。就如北疆民族生好自由,故而大多城夜不关城门。这也是长鱼舟选在北疆境内出手的原因。

因其位置使然,陵城多有商队行经,寻常能见许多汉人,而今受战事与天灾影响,商队并不来此处。

为免太过乍眼,长鱼舟一进城便尽快买了两身当地人的服饰,又请客栈老板小女儿卓尔玛为他们编个本地人的发式。奈何沈郁坚持“男女授受不亲”,长鱼舟只得向卓尔玛学了个简单法式亲自为编发,幸而长鱼舟算是手指灵巧的,编出来的倒是有模有样。

左右时辰还早,用过午饭,长鱼舟递过防风面纱给沈郁:“走,出去逛逛。”

两人走出客房下了楼,大堂没客,只老板小女儿卓尔玛撑坐在桌儿上,见二人下楼,她咧唇一笑,目光终落在沈郁身上不住流连。

卓尔玛与沈郁差不多年纪,一头深棕长发编成粗辫垂在脑后,双耳挂着深红色宝石金耳坠,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笑起来两只酒窝悬在脸颊,说不出的甜美。

被这样的美人儿笑脸相迎,沈郁却只是僵硬地对她回以一礼,随即不甚自然退到长鱼舟身后。

江湖儿女大多不拘小节,寻常山门内师兄弟姐妹混在一处比武或是同行历练皆是常事。唯沈郁这傻孩子古板得过了头,长鱼舟生怕他再这般下去迟早要长成小和尚,遂支他问问这边有什么好去处。

沈郁不情不愿上前问话,卓尔玛叽里呱啦眉飞色舞与沈郁说了不少,临了还要塞他一把肉干。沈郁连连推拒,长鱼舟不住,接过肉干扬唇笑道:“我代幼弟多谢姑娘盛情。”

卓尔玛咧嘴笑笑,跳下桌子对他们摆摆手。

路上,长鱼舟咬着肉干,忍不住调笑道:“北疆人热情如火,不过看你似乎不太适应。”

“男女授受……”

沈郁的后半句话被肉干堵了个严实,长鱼舟无奈道:“入乡随俗。北疆礼节与中原大不相同。人家姑娘不过是给你把肉干,回头还个礼便是了,一再推拒反而失礼。”

沈郁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终是颔首:“我尽力。”

二人来到卓尔玛所说的城北市集。

此处未受战事波及,虽无行商途径驻留,街市却仍是熙熙攘攘、沸反盈天。这边的人大多还是说故国的胡莱语,沈郁听不懂,不过这语调抑扬顿挫,说不上来多好听。

街上有不少摊位,陵城的汉子们从北边沙地打猎回来,新鲜的猎物以马匹背回来便就地拆分卖出,还有女人们售卖刚采摘的野果和新挤的鲜奶,甚至还有铁笼装着的各类飞鸟小兽,还有很多奇奇怪怪中原没有的小玩意儿,有趣得紧。

沈郁看见有个青年坐在巷角一块大石上拉胡莱琴,口中哼着胡莱小调,歌声悠扬婉转,深情悦耳。曲罢,他面前的瑰丽女子解下一只玉耳坠子抛给他,那青年便将那耳坠串了绳子系在项上,捧着女子的手背献上一吻,旁侧围着的青年们吹着口哨看他们相拥,载歌载舞很是热闹。

沈郁好奇:“他们在做什么?”

长鱼舟对胡莱族习俗略知一二,解释道:“这边人求爱的习俗。男方向心爱的姑娘唱歌求爱,若姑娘答应这门婚事,便取下一只耳坠或是其他物件相赠作为信物。胡莱姑娘的耳坠有着特殊意义,可以改成项链坠子,让在意之人戴一辈子。”

沈郁若有所思,长鱼舟不只瞧见什么叫他站在此处等一会儿。沈郁倚着墙等待,不多时,长鱼舟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拎着个一尺见方的金丝笼。

“方才瞧见有人提着,怪好看的。给你。”

笼中是一只小雀,羽毛是银铃峰顶那样的雪白,尾羽则是草原苍穹似的天蓝,叫声如铃如歌,很是好听。

沈郁抱着鸟笼,爱不释手:“这是什么鸟?”

“这鸟叫布什么丁……”方才那人说的话实在不怎么顺溜,东州语夹着胡莱语,叽里呱啦吐出来一长串,长鱼舟也没能记住。

沈郁心下欢喜,抱着鸟笼子左看右看:“哥,你给它取个名吧。”

长鱼舟目光被远处动静牵扯,抬眸去瞧那边骚动,分心道:“那就叫它‘聒噪’。”

“聒噪?”

沈郁一怔,忽被长鱼舟拉到人群之后。

长鱼舟低声:“他们来了。”

他寻着长鱼舟目光望去,见城门那边,东州车马士兵队伍宛如一道利刃劈开人群,蹄铁踏着石砖由远而近。长鱼舟他默不作声与这支队伍擦肩,再目送他们消失在街道拐角,心底默默记下他们离去方位。

人群重新归于喧哗,沈郁只知长鱼舟在此落脚是有要事要做,但并不知晓他此行真正目的。此刻隐约猜出一二,悄声问:“哥,这就是?”

长鱼舟也不瞒他:“对。不过不急,我晚上再去‘拜访’。”

长鱼舟本想带着沈郁把北市集逛个遍,然沈郁一门心思都在那只小胖鸟身上,于是两人早早回了客栈。一入门,卓尔玛便笑嘻嘻迎上来,瞧见沈郁手里的鸟笼,忽惊道:“布芦丁!你们买到了!”

“这鸟怎么了?”沈郁被她反应惊了一瞬。

“很罕见。布芦丁,胡莱语,归宿。送人布芦丁,便是要做那人的归宿。”

“居然还有这番寓意。”长鱼舟一笑,拍拍沈郁肩膀,“虽是巧合,寓意却是刚好。”

沈郁微一怔,眼角缓缓弯了下来。

而后卓尔玛叽里呱啦讲了许多布芦丁的驯养方式,沈郁听得认认真真,难得没被卓尔玛的热情吓得退避三舍。

长鱼舟则喝着热奶茶,在这俩孩子叽喳声里暗自计划夜间的行动。

按理说工部尚书入陵城,当由城主接待。不过瞧着他前进的方向,到似是要到陵城最大的客栈去。这便怪了,难不成工部尚书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便借宿,投客栈便宜行事?

不论缘由为何,此番倒是便于他出手。

当夜,屋中烛火昏暗,长鱼舟换上一身窄袖收腰的黑衣,手上握着一枚不知从哪捡来的破木板面具往脸上扣。沈郁坐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欲言又止。

长鱼舟发觉他的视线,笑了:“怎么?”

沈郁:“你去做什么?”

长鱼舟莞尔一笑:“就解决一点小事,去去就回。包裹收拾好,早些休息。等我回来,咱们就出发赶路。”

沈郁默了默,一双眼睛平静望来,瞳子黑得深邃,似要将眼前人看得透彻:“杀人?。”

长鱼舟脚步一顿,继而回眸,无奈笑开:“你也没必要这般聪慧。”

沈郁正色道:“我也去。”

长鱼舟一怔,走到沈郁面前,一指弹在沈郁额头,失笑:“你还是小孩子,学这做什么。”

“可——”

“没有可是。”长鱼舟他收敛笑意,“我清楚你所背负的,但你这辈子不该只有复仇。你还小,不必太早沾染鲜血,该教你的,留待日后也不迟。”

沈郁心下微震,眼帘垂下去,微微颔首。长鱼舟扬唇,伸手揉乱他的额发:“嗯,乖。去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沈郁知道长鱼舟身手不错,哪怕只是帮忙,自己跟去只怕也是拖累,遂没再多言,乖乖上床躺下,自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来。

长鱼舟笑了笑,附身吹熄了灯,翻窗隐入夜色之中。

工部尚书所在的客栈在陵城的中央。客栈被清了场,门口有侍卫把守,其中不乏几个武功好手,客栈房多窗户多,不知间是工部尚书,哪间是随其而来的武将。长鱼舟不敢贸然行动,在旁侧楼阁寻了个视野极佳的屋檐暗处观察。

而就在这时,星空穹顶之下,一高一矮两个黑影如风掠过屋檐,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扇窗钻了进去。长鱼舟紧随其后,自众多守卫的视觉死角跃上屋檐,悄悄伏在那扇窗子所在的房檐之上,侧耳去听里面的动静。

“银子已经派人悄悄送往公主那里,只不过银子太多明着运恐叫人瞧出端倪,我寻了几个镖局分头送去,那些镖局都是自己人,绝对无人知晓,大人可放心。”这人声音听来年岁四十有余,言语间官味极重,是工部尚书无疑。

长鱼舟微一蹙眉,总觉得此时十分蹊跷。

银子当是救灾扣下的赃款,但“公主”又是怎么一回事?且不说公主怎么有机会与工部尚书相识,一国公主私下敛这么多银子有什么用?

又莫非是邻国公主?但宋子游给他的情报却说与工部尚书秘密联络的是一江湖势力,这情报必然可信,若是与敌国相关,这事子游断不会让他接手。

长鱼舟正纳闷,屋内另一人开口了。

“关于那东西的下落,可查出来了?”这声音听起来像二十有余的青年,声带似是有损,嗓音尤为沙哑。

“这……陛下似乎对那东西没什么兴趣,并未派人追查。”

“他能有什么兴趣。”青年冷笑一声,“罢了,料你也查不出什么。”

工部尚书干巴巴地赔了声笑:“那,那个药……”

青年漫不经心抛过一物:“给你。”

工部侍郎连连道谢,青年漫不经心道:“小子,到你了。还记得我说过的么?出手要快,别落下血。”

工部尚书:“……什么?”

随后屋中传来衣袂翻飞之声,继而是一声重物被拎着丢落在地的细微闷响。同行少年冷冷道:“好了。”

“你倒是够狠。”青年嗤笑,“哦对,这不是你第一次杀人,你杀的第一个是你的——”

继片刻近乎突兀的安静之后,那青年又笑起来:“我不说就是了,别这么凶啊。”

屋内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半晌归于宁静。长鱼舟翻忙身隐于暗处,而后窗户大开,二人翻窗而出,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

待那人走远,长鱼舟翻窗而入。

屋内没点灯,借着从窗户爬进来的月色,他瞧清了室内状况。此行目标被那二人先一步劫了胡,工部尚书枯瘦的尸体以细麻绳悬在房梁之上,仍是不住晃动,像是北疆人家家户户晒在门口的肉干。

悬梁自杀伪造得不甚用心,只若是细看,便可看出他是被人拧断了脖子而死。刻意将人吊上房梁似乎非是为了掩人耳目,更像是种顽劣的挑衅。

长鱼舟又将周围也细细调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其他线索。他忽然想起方才工部尚书说的那药,躬身寻找,终是在床下寻得一个药瓶。这瓶子就是寻常的瓷瓶,他打开药瓶嗅了嗅,隐约辨出其中几位药材用以医治难言之隐。

长鱼舟容色渐冷,药瓶自手中碎成灰粉,药丸落了满地。

北疆数万百姓等着银子救命,却有人宁愿用此换取极乐,何其可笑。

长鱼舟虽是满腔怨怒,却也没有鞭尸的兴趣,四下翻找再无甚其他线索,便也翻窗离去。

踏着夜色翻过几条小巷,长鱼舟忽感身后风声甚急,足下发力侧过身形,一枚染着月色寒光的飞刀近乎贴着他的侧脸而过,几根断发翩然落地。

长鱼舟站住脚,从容回身面向来人。

方才的二个黑衣人站在不近不远之处,面上扣着与单阳遇袭那夜黑衣女子如出一辙的银面具,手上亦是相似的半月弯刀。

真是好巧不巧,又是这些人。

这次长鱼舟未作多言,闪电般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兵刃相接,长鱼舟翻转手腕,匕首擦过弯刀迸发出火星。长鱼舟这一式未有留手,然对方回防极快,反转弯刀直取他的头颅。长鱼舟连连后撤,足下步伐诡谲,足尖一点,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翻站上屋檐。

他这一退,黑衣青年瞧见他的身法,动作骤停,继而徐徐直立身形,竟取下面具,直勾勾向长鱼舟望去。与其沙哑声音不同,此人容貌端正清秀,那双杏眼生得极美,眼目光却太过毒辣,杀意难掩。

“是你?”青年冷笑开来,“你不是应该在单阳么,怎么哪都有你?”

“他是?”他身侧的少年问。

他未答,只对少年道,“小鬼,你先回去。”

长鱼舟耐着性子等他们说完。他实在想知晓眼下自己扣着面具,又未用骨生花这类,这人究竟是如何将他辨认出来的。

直到少年走远,寂静巷角只余他们二人。四下静得出奇,连呼吸里掺杂的努力都清晰可闻。青年目光紧盯长鱼舟,眼底寒意似刀:“不过是一把废刀罢了,凭什么……”

长鱼舟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哈哈哈哈哈,你都不知我在说什么!”青年以手扣面,笑得癫狂而狰狞,待笑声间歇,他又自言自语般喃喃,“废刀嘛,折断就好了,他只有我一个,这样就好了。”

长鱼舟些许后悔耐心等这疯子发癫,握紧了匕首。而恰此时,青年徐徐抬眸,偏执将他的眸子染得猩红。

下一瞬,两道黑影同时闪身出袭,匕首与弯刀磕碰出的鸣音不绝于耳,火花四溅。因是二人贴的极近,在这短暂的交锋之中,长鱼舟瞧清了那双满含杀意的杏眸,与眸下坠着的宛如鲜血溅染上的艳红小痣。

二人自巷角斗上屋顶,你来我往,不可开交。这青年的身手属实超过长鱼舟的预料,他不擅近战只好运着轻功后撤拉开距离,然这青年却似是了解极了他,足尖蓄力闪身跟上。

兵刃相接,转瞬之间二人又过了数招,一时竟难分胜负。

数年不曾遇见如此棘手的敌人,长鱼舟一时杀心难收,顾不得再留活口,手探向怀中。见状,青年连忙闪身后撤,到此刻,他倏然乍起的冲动倒也散去不少,又恢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见他要走,长鱼舟并不给他机会,杀手锏仍握在手里,只先甩出三枚铜钱镖断其后路,后者以弯刀挑飞,回身站立。

“算了吧,眼下你想杀我怕是没这么容易,我要杀你也难。你大可与我纠缠,但你带着的那个小子安全不安全可要另说了。”

长鱼舟动作陡然顿住,青年扣上面具:“这一仗,留待改日。你且等着,我迟早要亲手杀了你,长鱼舟。”

刹那间,长鱼舟瞳仁收缩,心下咯噔。

那人唤的不是“谢卿”,而是“长鱼舟”。

是真真正正识得他的人。

“你究竟是谁?”长鱼舟蹙眉。

“我是谁……?”青年冷冷一笑,“日后你会知道。”

说完,青年抛下一颗烟雾弹。雾散,长鱼舟眼前再无一人,暗夜之中唯有其声音飘飘荡荡。

“他舍不下的废刀,我会为他清理。他的刀只我一个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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