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游收敛笑意:“予君阁现下可有手脚干净利落的刺客驻于璇玑楼?三哥要料理一只老鼠,不能露一点蛛丝马迹。”
长鱼舟放下药碗,拎了个汤婆子揣在手里,漫不经心问:“三殿下想杀谁?”
宋子游:“工部尚书。”
长鱼舟饶有兴趣掀起眼皮。宋子游继续道:“他是宋珸的人,这次的赈灾的银子被他贪去近半成,证据确凿。”
宋珸这人长鱼舟略有耳闻,当今四殿下,性子乖戾。
“贪官多得是,三殿下哪里杀得过来?”长鱼舟问。
宋子游摇摇头:“若仅是如此,三哥倒也无需用这种方式除掉他。怪就怪在他贪污的这批银子,最后并未落在他自己手里。我们查到一半,线索断了。”
朝廷下放用于赈灾的银子,取其近半不是小数。这么一大笔银子,工部尚书却悄无声息地转移去了别处,这笔银子给了谁,又用于何处,这才是问题关键。
长鱼舟抚唇思索,片刻想清了关键所在:“三殿下想借这只老鼠翻出点波浪?”
宋子游颔首:“正是如此。工部尚书昨日启程前往北疆,三哥想让他死在路上。”
长鱼舟噗嗤一笑:“这不巧了,我亦要往北疆去。一来北边商队得撤回来,铺子里还放着些旧物,也得取回;二来,有味稀罕草药正是收成的时候,去碰碰运气。这只老鼠,我顺路料理便是。”
宋子游连忙道:“何须你出手。”
长鱼舟一笑:“无妨,目标好歹是正三品的官,驻留在璇玑楼里的小子们未必做得干净利落。但从这寄信去予君阁,再安排人手,来来回回不知得几日,怕是要耽误了。不过顺手的事,我收拾收拾,明日启程。”
宋珏蹙眉:“可你还有伤在身。”
长鱼舟道:“小伤罢了。况且这里有人盯着小郁,多留不得。你替我想个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
宋子游终是妥协,郑重道:“好。此行务必小心,到时你我书信联系。”
长鱼舟颔首。
“对了,商路之事我给你想了个法子。”宋子游起身取来一张地图铺于床上,手指划过粗糙的羊皮地图,将新拟的商路指给他看。“现下国库空虚,朝廷欲于玉都通商,大抵再过些日子商路便可通行,通关文牒的事交给我。”
长鱼舟为这事愁苦不止一日两日,眼下感激难以自持:“子游!我当如何谢你才是!”
宋子游噗嗤一笑:“这话倒不像是你口中说出来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人笑闹一会儿,宋子游又忙着去给三皇子宋韫写信,不做多留。
长鱼舟与沈郁启程是在转日。林岸有些商队上的事需得处理,故而暂且留驻璇玑楼。他未前来送行,只差人送了信叮嘱一二。关于长鱼舟将沈郁认作幼弟之事,他的回信中只有只言片语——只若此人性纯良、重情重义,对公子真心相待,林岸亦会待其如待公子一般,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清晨,长鱼舟沈郁二人在宋子游安排下混入行商队伍。
这条商队不长,六辆马车各拉一口极大的箱子,里面装满单阳锦绣阁姑娘们织成的绚丽布匹。而长鱼舟与沈郁,正宛如老妇人压进模具里的桂花糕,挨挨挤挤卧在其中一口箱中。
出城方法有很多,但长鱼舟单枪匹马又有伤在身,生怕保不住沈郁,故而选了最受罪却也保险的那个。
他们所在的木箱细长,两侧各排着四个的铜板大的通风孔,微弱的光透过箱壁的通风口照进来,聊胜于无。箱子里铺了被褥,虽算得柔软,然到底箱子太狭小,马车又颠婆,实在算不得舒服。
长鱼舟不惯起早,自启程就迷迷糊糊合了眼。沈郁生怕他伤口撞上箱壁,伸手悬空拢在其腰后。
良久之后,黑暗里有人轻声一笑,睁开眼帘:“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你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么,累不累?”
沈郁羞赧收手,忽而被长鱼舟捉住握在心口之前。眼前人又低低笑来:“总有些不真实,不是么?”
沈郁怔然:“什么?”
长鱼舟却未说出个所以然来,晨光透过通风孔道落在他半垂的眼帘,照映出那双温柔凤眸中流转的粲然笑意。
沈郁本能般不敢去瞧那双惑人的眸子,只将胸口陡然升起的沉闷感归罪于足有八个通风孔的木箱。他眼观鼻鼻观心,垂眸瞧见长鱼舟领口微微泛起的莹蓝光芒,如得救兵:“哥,你项上的是?”
“夜光璧。”长鱼舟解下坠子,背倚箱壁挡上通气孔,一枚小小的方形雕花牌子在黑暗中可见淡蓝色微光。
沈郁只在书上看到过关于夜光壁只言片语的记载,于此大抵称得上一窍不通。但瞧长鱼舟这枚恰似天上灵泉凝结而成,清透澄澈,便知此物定然价值不菲。
“这是神女之泪,只产于巫月国的矿石。”长鱼舟指头勾着坠子弯了弯唇角,眼中却未见笑意,“这是我十五岁那年师傅所赠的贺礼。许是从逍遥阁寻来的吧。”
他将坠子摘下,系在沈郁项上。沈郁连忙拒绝,长鱼舟却已将绳子系了个死结。他晃了晃手腕上沈郁赠予的玉珠,此时方笑入眼底:“我收了你的信物,这便算作回予你的。这坠子于我而言未承载什么太好的回忆,不过却是我为数不多贴身之物。愿我幼弟岁岁安康。”
沈郁握着吊坠,低垂的眸子被微光被遮住,长鱼舟瞧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小声道句谢,听声音似是笑了,又好似不是。
长鱼舟便笑笑揉了揉他的头。
沈郁将坠子放入衣领内贴身戴好,方抬眸问:“哥,逍遥阁是什么地方?”
长鱼舟:“贩卖各种奇珍异宝的地方,珠宝玉石、名人字画、武器、药草、丹药以及各种他国之物的商铺。上次与你说的夜粼粉便是从那里买来的。”
沈郁:“听来倒是与璇玑楼很像。”
长鱼舟摇头:“璇玑楼极力避免江湖纷争,所售之物面向朝堂市井之客。不过也仅是明面如此,私下还有些其他营生。而逍遥阁单纯是江湖商铺,除却日常售卖外,每年还会举办卷帘大会,五湖四海的人汇聚一处为名品竞价,挺有意思的。日后得空带你去。”
“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沈郁最是爱听这些新奇之物,长鱼舟便捡些有趣的东西与他说。
“就比如名为千里铃的铃铛。说是铃铛,其实内里放着蛊虫,分雌雄,两虫间便是相隔千里也能相互感应。平日里两虫休眠,以血唤醒一只,另一只便也会醒来鸣叫,鸣叫即死,所以一对儿千里铃只能用一次。”
“好可惜。”沈郁又问,“说来蛊真的存在?神乎其神的。”
“确实存在。”长鱼舟笑道,“巫月国以蛊术闻名,也有不少寻常蛊物流入东州。他们那边不仅用蛊,还信奉什么神鸟,我记不清了。鬼神一说我向来是不信的。”
沈郁不信鬼神,或者说他不信真会有鬼神会拯救世人。就如饥寒交迫之时,祈求天地也不会凭空掉下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人活在这世上,只能依靠自己。
是以沈郁即便在最困苦的时候也不曾向鬼神祈祷,只是独自苦撑。
直到他遇见了长鱼舟。
孑然之人、流离之身于穷途末路之时,遇见了一个救他于水火又待他如至亲之人。
于是沈郁方知,这世上存在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魔。
沈郁思绪飘荡,便是马车停止也不曾知,直到有人轻叩木箱,他才恍恍惚惚回过神,先木箱中钻出来。
长鱼舟一把老骨头僵得很,久卧后稍一活动骨节嘎嘎作响。旁侧布商上前搀扶,却被沈郁抢先了一步,只能站在一旁干笑。
“多谢陈掌柜了。”长鱼舟一笑,摸出锭银子放在他掌中。
陈掌柜眼底闪过的笑意极为克制:“公子哪里的话。马匹已为二位备好,祝两位一路顺风。”
二人一路骑马疾行,由沈郁拿着地图带路,一路风尘,傍晚时分来不及进城投客栈,便随意找个山洞将就。
小小山洞内篝火升温,烤鱼飘着诱人的香气。沈郁坐在篝火旁,时不时给鱼翻个面,再撒上盐巴。
长鱼舟盘膝在他旁边,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倘若能够早点捡到这孩子……
可惜没有倘若。
长鱼舟猛地吸了口气,凑过去往沈郁身上靠了靠,慵懒又缓慢地把那口气吐出来。
“马上烤好,再等一会儿。”沈郁对长鱼舟陡然生出的那点爱怜浑然不觉,他掏出匕首,才落刀却忽然停下动作,颇为为难望向长鱼舟。
“怎么?”长鱼舟疑惑望去。
沈郁解释:“匕首沾血了,之前。” 那夜遇袭,腹背受敌之时长鱼舟依旧顾得上讲究,嫌那剑染了血不让他碰,他还记得。
长鱼舟笑笑:“洗干净了便是,无碍。”
沈郁跟长鱼舟学得不错,厚实的鱼肉沿着脊背开刀,完整地片下来一柳连皮带肉的鱼递给长鱼舟,鱼烤得还算不错,外焦里嫩,香气扑鼻。
食罢烤鱼,二人蜷缩在一处早早入眠。
石洞中纵使燃着篝火也还是太冷。长鱼舟畏寒,裹着厚狐裘难以入眠,辗转间忽闻耳畔呓语,睁眼见沈郁眉头紧锁,显然是被噩梦魇住了。
沈郁梦里是荒凉的月色映着如卧兽般绵延而沉寂的雪山,血色与哀嚎却如一把尖锐冰冷的刀,将这静谧的夜划开一道深深地沟壑。
此番非是幻象,而是真实的过往。
窗外刀刃拼杀声与刀刃砍入皮肉的细微之声振聋发聩,他站破败的楼阁之中,握着如霜雪般莹白的长剑的手不住颤抖,冷汗打湿了内衫。
忽而房门大开,自门外跌进一人。沈郁定睛一瞧,见是自家老仆蹒跚而来,一柄佩剑自背后贯穿身躯,足下血迹蜿蜒成河。
“家主,已故。快逃……别让他们白白,牺牲……”老仆已是强撑到此处,话未说完人便栽倒下去。
沈郁耳中嗡鸣,恍惚间将扶住即将倒地的老仆,张开口却发现自己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
于是他只红着眼颤声问:“老伯,我哥呢?”
老仆哆哆嗦嗦没能说出话来,唯有血沫自口中溢出,染红胸襟。沈郁将耳朵凑过去,在气若游丝的血泡音里辨别出了个“地”字。
这是叫他走地道离去。
沈郁重重点头,老仆使命已成,头一歪没了气息。
沈郁松开老仆,闭目数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而后起身贴着窗户的缝隙往外看。
外面献血遍地,数十名黑衣人绕开地上尸身四处搜查。他们一步一个血脚印,刀刃淌下的血珠在霜色的地面落下一道道刺目的痕迹。
只剩他了。
沈郁眼底泛起血色,心中似有恶鬼咆哮,手中剑似是能感受主人的情绪般低鸣着。
可恍然间,那句“别让他们白白牺牲”又如窗外凛冽的月色,刺破了他的疯魔,落下一片清明来。
沈郁咬咬牙,压下眼中氤氲,小心翼翼避开一众黑衣人,向地下暗道行去。
这一路,目之所及无不惨烈。那些因尸者生前挣扎着向前爬动而落下的蜿蜒向前又戛然终止的血迹、那走几步便可能被踩踏的掩没在雪中遍地尸骨,那……
仇恨宛若最深沉的夜色,将他吞噬,坠入泥潭。
沈郁自回忆跌落现实,猛然惊醒。他颤颤巍巍撑坐起来,然而身上绵软无力,复又栽身下去。长鱼舟眼疾手快接他入怀,却见他面色惨白如纸,瞳孔涣散,重重喘息着,好似失了魂。
长鱼舟原也只当是寻常噩梦,眼下才觉出不对劲,忙灌输内力为其疏导经脉,又从药箱翻出一颗黑色小药丸喂他服下。这药也不过清心理气之用,眼下不过死马当活马医。
而沈郁意识正陷于一片混沌之中不知出路,恰此时,他嗅到些许药与安神香混合着的味道。他寻味道而去,便瞧见长鱼舟站在不远处,笑着对他伸出了手。
于是他飞奔上前,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嘶。”长鱼舟的手被沈郁握得生疼,垂眸见沈郁泛白骨节,无奈道,“平时不见有这么大劲儿。”
沈郁发散的瞳仁渐渐有了焦距,长鱼舟收力,又喂些水给他。
沈郁胸口疼痛不堪,靠在长鱼舟怀中深深喘息,一盏茶后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气色并没比刚才好多少,仍是恹恹的。
长鱼舟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没事,过去了,都是梦。”
沈郁苦笑。
可那些不是梦,是已然发生的、血淋淋的记忆。
长鱼舟手指搭上沈郁脉门,方才紊乱的脉象已然平稳下来,他总觉并非这般简单,遂问:“你这身子怎么回事?”
沈郁茫然:“不过是梦魇,难道有什么异常?”
长鱼舟不语,手指仍搭在他脉门之上,垂眸沉思。
沈郁则望着眼前人失神。
他忽而发现,他与长鱼舟是有相似之处的。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再也无法归来之人,长鱼舟将其挂在心头,置于眼中;而他则将其埋在内心最深处,就如一道隐蔽的伤口,好似只若不言不语,亦不触及,便也不会痛。
可思念与悔意总是入梦,化作最锋利地刀,割开皮肉,逼他直面痛苦与恐惧,将过往编织成梦魇。
“哥,我总梦到族人。”沈郁手指漫无目的划过地面,似是曾经那般拂过红雪,“梦一次又一次重复那日的场景,死去的族人从猩红的雪地里爬出来,问我为什么丢下他们逃走,为什么要独活。”
长鱼舟动作一顿,如鲠在喉。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经年噩梦缠身,只能靠安神香度日。梦里一次次坐在那张小床前,看这这辈子最珍视之人在怀中咽气却无能为力。即便如今他医术闻名于世,却无法救回最想救的那人。
但梦中之人不会怪他无能,只会在临终前道句:阿兄要多笑笑才好。
长鱼舟张开手,将人紧紧抱着,手掌轻柔顺着他的后背。
“人这一辈子,难免遇见些力所不能及之事,归咎于自己并无济于事,反而作茧自缚。”
沈郁垂眸:“可我怎么释然。”
“释然也好,复仇也罢,无论哪种都好过与自己较劲。”长鱼舟道,“且你还有我。若要放下过往,我便陪你游遍万水千山,若要复仇,我也随你天南海北追杀到底。”
沈郁被这话狠狠地震了一震,而说话之人的下巴此刻沉甸甸地贴在的头顶,微微凉的发丝垂下来,独属于那人的味道将他笼罩其中。他犹豫着伸出手来,犹豫着缓缓回拥,终是将自己深深埋进这人的怀抱。
这人微凉的拥抱与淡淡的药香如清风一缕,吹进他空荡贫瘠的心底,梳开缠柳,吹去积尘,还得一片清明。
自浪迹漂泊以来,沈郁从未如此清晰自己想要什么。
仇是要报的,虽然他甚至不知仇家是谁,也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但有朝一日,他定要让一切水落石出,给故去族人一个交代。
不可牵扯长鱼舟。
决不能。
人总是会对于失而复得之物格外珍惜,就如曾失去幼弟的长鱼舟对他的关怀远超寻常。而于他而言,长鱼舟甚至不是失而复得。他是混沌之中的最后一点朦胧的光,是不可割舍的执念,是他捧在怀中,易碎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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