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为兄

日上三竿,檐角铜铃在晨风中轻颤,长鱼舟于刀剑相击的铮鸣声中缓缓醒转。不及整冠束发,他便纵身跃上青瓦,一柄素扇轻点,隔开沈郁朝彻二人相交的寒刃。

"青天白日,你们这是?"长鱼舟收扇入怀。

沈郁收剑入鞘,剑穗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朝彻哥想试试我的功夫。"

"粉衣姑娘,"朝彻嘴角噙着促狭的笑意,"昨夜睡得可好?"

长鱼舟先是一愣,随即失笑:"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梦里那件藕荷色绣孔雀的夏衫,其上的绣的金孔雀翎栩栩如生。改日画了样子送去绣坊,做一套留着,待要紧时日穿。"

一阵寒风掠过,长鱼舟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回屋取了件狐裘披上,这才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观战。

朝彻的刀法大开大合,沈郁的剑招轻灵飘逸。虽是习武用的未开刃兵器,却也打得精彩纷呈。刀光如雪,剑气如虹,两人你来我往间尽显少年意气。

唯独沈郁身上那件青衣略显宽大。虽是上好的云纹锦缎所制,却因尺寸不合而失了精神。长鱼舟不由出神,想着该带这孩子去锦绣坊量身定做几套新衣。用那雨过天青的软烟罗,绣上云鹤纹样,再配块羊脂玉佩,方能衬出这小公子的风姿。

正想着,比试已见分晓。

朝彻收刀入鞘,难掩惊讶:"阿舟,他的功夫可比你强多了。"

长鱼舟摇头轻笑:"何必拿我这三脚猫功夫比较。若在他这个年纪,比你当年如何?"

朝彻正色道:"更胜一筹。"

长鱼舟闻言,眸中闪过一丝讶色。朝彻师承名将,尽得真传,年少时便已在京中闯出名号。这少年竟能与当年的朝彻比肩,其来历恐怕非同寻常。

阁内忽传来宋子游的轻唤,朝彻身形一闪便翻窗入内。沈郁向倚靠飞檐而坐的长鱼舟伸出手。长鱼舟借力起身,忽而问道:"与朝彻相处可还融洽?"

沈郁略一颔首:"朝彻大哥待我甚好。"

长鱼舟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倒是不曾听你这般唤过我。"

沈郁喉结微动,他自然明白长鱼舟话中深意,可那声亲昵的称呼偏生卡在喉间,吐不出也咽不下。所幸长鱼舟并未深究,留给他一方静默的余地。

用罢早饭,长鱼舟提议四处转转。朝彻携着宋子游写给三皇子的密信先行离去。宋子游素来不喜市井喧嚣,待朝彻归来后,借故要去预定画舫游湖,与朝彻先行离去。长鱼舟深知挚友脾性,只含笑目送,而后携着沈郁继续闲游。

长街两侧摊贩林立,各色新奇物件令沈郁目不暇接。忽见前方人群聚集,长鱼舟轻握沈郁手腕挤入人墙。只见一彪形大汉仰卧长凳,胸口压着青石板,其同伴高举铁锤作势欲砸。另有小厮端着铜盘在人群中穿梭吆喝:"各位贵人赏光,神功碎大石!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长鱼舟往沈郁掌心塞了几枚铜钱。少年不谙市井规矩,信手一抛,铜钱叮当落入铜盘,惊得那小厮一个激灵。沈郁面露窘色,长鱼舟笑着捏了捏他的指尖:"不妨事,一会儿——"

话音未落,铁锤已重重落下。石板应声碎裂,底下大汉却安然起身抱拳,赢得满堂喝彩。

"接下来该叫卖大力丸了。"长鱼舟附耳低语。

果不其然,那小厮很快捧出油纸包裹的丸药,高声宣扬:"百文一剂,十丸成方,久服可强筋健骨,刀枪难入!"

长鱼舟眼中含笑:"可要买来一试?"

沈郁抬眸望来,清冷的眼波里分明写着"莫要戏弄"四字。

长鱼舟见状笑意更浓,俯身轻问:"可还要再看?"

沈郁刚要移步,却见那伙人又抬上来一个半人高的木箱。箱门吱呀开启的刹那,沈郁的血液瞬间凝固——箱中竟蜷缩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那少年瘦得嶙峋,裸露的肌肤上布满狰狞伤疤,正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在狭小的空间里,活像一具被强行塞进棺椁的尸骸。

沈郁的双脚仿佛生了根。他眼睁睁看着那少年如蛆虫般蠕动身躯,先探出一只枯枝似的手,再挤出另一只,将自己一寸寸从木箱中剥离出来。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每一寸移动都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

两人的目光在浑浊的空气中相撞,又漠然错开。

那是一双死水微澜的眼睛。明明睁着,却映不出天光;明明活着,却早已魂飞魄散。他就如同在忘川里浸泡了千年的游魂,连痛觉都消磨殆尽,只剩下一具会喘气的皮囊。

先前那些胸口碎大石的把戏不过是市井噱头,可眼前这一幕,却让沈郁心底泛起刺骨的寒意。他见过血雨腥风,见过生离死别,却是头一回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驯化成供人取乐的玩物。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有人甚至吹起口哨。而那具扭曲的躯体只是麻木的蠕动着,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连痛苦都成了奢侈,连挣扎都吝于给予。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沈郁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后怕。当初被追杀时,他以为自己最坏的下场不过是一死了之。却原来这世间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归宿——沦为行尸走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倘若未曾遇见长鱼舟……他的余生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忽有手掌覆上他的双眼,长鱼舟的声音如清泉般淌过耳畔:"众生皆苦。这些腌臜事,不看也罢。"

那掌心分明是凉的,却让他冻僵的四肢渐渐回暖。

沈郁无意识地攥紧了长鱼舟的衣袖,上好的云锦在他掌心皱成一团。那温凉的手便顺势牵住他,拨开喧嚣的人群往外走去。外头依旧是繁华的街市,叫卖声此起彼伏,仿佛方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只是幻觉。

他们走了很久,久到沈郁的指尖都被长鱼舟捂暖了,可那具扭曲的躯体仍在眼前挥之不去。长鱼舟轻叹一声,将一包饴糖塞进他手里。甜蜜的香气终于唤回他几分神智。

"那孩子我救不得。"长鱼舟的指尖轻轻梳理着他的发丝,"他离了那里,反倒无处容身。即便今日救得了他,这天下受苦之人又何止千万?"

暮色渐沉,将长鱼舟音色也染上几分肃穆:"如今朝堂倾轧,江湖纷争,边疆烽火未熄。有人醉生梦死,就有人生不如死。要想救人,先得让自己在这乱世站稳脚跟。"

"我蹉跎半生,虽有些微末成就,却仍不敢说能偏安一隅。"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这副残躯,不求兼济天下,但求护得身边人周全,便足矣。"

"护身边人周全"——这几个字像刀子般扎进沈郁心里。他想护的人早已化作黄土,如今自己尚且寄人篱下,这副残躯还能守护什么?又拿什么来赎那血海深仇?......济苍生?真是可笑。

口中的饴糖忽然泛起苦涩,沈郁垂眸掩去眼中的晦暗。长鱼舟却似看透他的心思,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前路迢迢,与其仓皇奔走,不如徐徐前行。便是荆棘血路,也还有我在,不必忧心。”

指尖传来的温度稍稍化开了胸口的郁结,沈郁任由他牵着穿过熙攘人群。长鱼舟信口扯起江湖趣事,语调轻快得仿佛方才的凝重从未存在。

待二人拐进第三条岔路后,长鱼舟捻着袖口银线刺绣的迟疑模样,让沈郁突然意识到——这人怕是根本记不得画舫泊在何处了。

沈郁主动揽下引路之责,领着众人穿过熙攘街巷。待登上画舫时,宋子游已饮尽三壶清茶,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

"再晚些来,我这肚子怕是要被茶水撑破了。"宋子游嘴上抱怨,手上却不停,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个浑圆的蜜橘。橘皮在他指尖绽开,清香四溢。

朝彻盘腿坐在船头,双腿悬在船舷外轻轻晃荡。他怀里堆着各色点心,见沈郁登船,立即招手示意。岸边的腊梅开得正盛,点点红蕊与未撤的元宵彩灯相映成趣,在暮色中格外明艳。

沈郁虽兴致索然,却不好推辞,便过去与他并肩坐下。梅香幽幽,混着水汽扑面而来。

"朝彻哥......"沈郁欲言又止。那些郁结于心的话,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怎的总是叹气?"

经朝彻这一问,沈郁才惊觉自己又不自觉叹息。他微微摇头,目光落在远处摇曳的灯影上。

朝彻不善言辞,沉吟片刻,目光投向远处粼粼的水面:"不若,与你说个旧事?"

"那年我才十岁,在一群习武的孤儿中瘦弱得像根芦苇。"他抬手比划着,"就这么高,连兵器都比旁人短一截。主子们来选侍卫时,目光从我身上一扫而过,连停顿都不曾。"

"比武场上我拼了命,把骨子里的狠劲都使出来了。"他指尖轻触右肩旧伤,"这一刀砍得深,血浸透了半边衣裳。可最后还是败了,一个人躲在柴房后头,用牙咬着布条给自己包扎。"

"谁知子游竟寻了过来,蹲在我面前说:'你方才那一招漂亮得很,来年我要你当我的侍卫。'"他嘴角扬起,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就为这句话,我日日苦练,从晨光熹微到日薄西山,连梦里都在比划招式。"

画舫随波轻荡,朝彻的声音混着水声:"后来我终于堂堂正正地站在了他身后。这一站,便是十年寒暑。"

暮色渐浓,河对岸的灯笼次第亮起。朝彻的声音混在潺潺水声中:"人生在世,能得一人真心相待,已是莫大幸事。"

沈郁忽然觉得长鱼舟那句"众生皆苦"似乎通透了几分。虽未全然参透,但至少明白,只要奋力向前,不负当下便好。他抬眸,唇角难得扬起一抹浅淡笑意:"多谢朝彻哥开解。"

朝彻又絮絮叨叨说起许多儿时往事,桩桩件件都绕不开宋子游三字。

沈郁静默聆听,细细想来,自己这短短十余载光阴,值得回味的除却每年与兄长相聚的寥寥数日,便只剩与长鱼舟相处的这些晨昏了。

不负当下么......

远处画舫的灯火倒映在水中,明明灭灭。晚风裹挟着零落梅香拂过,将纠缠在鬓角的愁绪轻轻吹散,往事如花瓣般簌簌飘落,涟漪般荡漾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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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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