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遇袭

被此事扫了游街的兴致,两人遂去河畔寻宋子游他们会合。奈何长鱼舟又走错了方向,待登上画舫,宋子游已经灌了满腹茶水,等得颇为不耐。

“可还能再慢些?等你的功夫茶叶吃了百八十斤,活要撑炸肚皮。”

宋子游白眼翻上苍穹,话虽这般说,手中仍有条不紊地剥一圆滚滚的橘子。朝彻则坐在画舫船头,两条长腿悬空垂下,抱着满怀各式小吃点心,对沈郁招手。

沈郁兴致缺缺,但不好驳他的好意,过去与他并肩坐了。

岸边栽着腊梅,星星点点染了一片红,元宵节的花灯还未撤下,两相应和,别有一番韵味。

“朝彻哥……”沈郁心中郁结不散,张口开了个头,又不知从何说起,与朝彻对视良久,忽泄了气般垂下眸子,取了颗糖含入口中。

“老叹什么气?”

听朝彻这么说,沈郁方知自己又叹了气,他摇摇头。

朝彻不怎么会哄人,绞尽脑汁才道:“要么我给你讲个故事?”

未待沈郁回应,朝彻便自顾自说起来:“从前,有一堆无家可归的小屁孩儿,他们自记事就开始习武,为的是日后能服侍一些大人物。”

“某一日,未来要服侍的大人物们过来视察,叫我们几个孩子比武解闷儿。孩子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只若能被哪个大人物瞧上,日后风光无限。反之那些不被瞧上的,便会成为再寻常不过的侍卫,亦或是死士,日后葬身何处不得而知。”

“那年我十岁,长得很是瘦小,众多同龄孩童里最弱不禁风的一个,”朝彻抬手画了个杠,大概是七八岁男童的高度, “大概这般。没人高看我一眼,其实便是我也觉得石峰大人物的活计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况且我也不愿意侍奉他们。”

“但不甘心就真这么输了,于是比武仍旧卖力。不过最后还是输得彻底,寻个角落上药的时候,子游走过来瞧着我,说‘你好厉害,来年我想让你做我的侍卫。’”

“我也不知他因何觉得一个失败者厉害,但被肯定还是头一遭。我想,我当是不该辜负他的。自那起我才终于不再迷茫,最后一路摸爬滚打,倒也算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说到这,朝彻用指尖扣了扣自己藏不住的酒窝,难为情地笑了笑。

沈郁对于长鱼舟那句“众生皆苦”和“路还长”,忽然有了种拨云见日的顿悟,但又没这般透彻。不过只若拼命挣扎,不枉当下便罢。沈郁抬眸,难得勾了抹笑意:“谢谢朝彻哥。”

而后朝彻又如数家珍地与他讲了许多幼时趣事,件件与宋子游有关。

沈郁安静听着,他细想来,自己这辈子回味的过往事,除却历年春节与胞兄相见,便是与长鱼舟相处的这段时间。

不枉当下么……

微风携着花香拂过,吹散了纠结在发梢的愁绪,洒落一江往事。

画舫傍晚泊岸,四人用罢夕食后提灯去茶楼听书。

茶楼二层,小桌之间以屏风隔着就当是雅间,好似真能隔出个世外桃源来。长鱼舟推沈郁坐自己身侧临近看台的那一侧,除了沈郁其余人也没什么听书的兴致,饮茶的饮茶,嗑瓜子的嗑瓜子,打瞌睡的打瞌睡。

“上次说到三年前的剿魔一事,那时正逢清明时节,草长莺飞。前武林盟主岳衔协武林诸门派将魔教老巢围了个水泄不通……”

早期那些才子佳人、痴男怨女的故事早已听得人耳朵起茧子,说今书先生讲的大抵都是江湖事。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说正派如何挥挥袖就将魔教中人打得落花流水,讲得那叫一个开怀。

长鱼舟以杯盖撇去茶水浮沫,唇角勾了意味不明的弧度:“编得倒是热闹。”

沈郁回过头问:“尽是假的?”

“也不是,不过真话两成不到。”长鱼舟道,“当年剿魔的确实是岳衔带领诸多门派。魔教在雾山山顶,雾山雾气迷人眼,毒物遍地。他们才行至半山腰就晕头转向,只得原路退了回去。最后与魔教一战的,另有其人。”

沈郁来了兴致,追问道:“是谁?”

长鱼舟道:“银岭云谷的老谷主沈极只身上魔教。”

沈郁瞳仁一震:“可云谷不是向来避世?况且雾山险峻,如何只身……”

长鱼舟一笑:“沈谷主递了拜帖,由魔教左使亲自迎进去的。”

沈郁大为震惊,长鱼舟道:“沈谷主光明磊落,魔教教主赏识其胆识,二人圈地光明正大地打了一场。”

而后长鱼舟不再提及云谷,转而言其他:“说个有意思的,魔教原先是名为‘浮萍门’,不过总是被一口一个‘魔教’的喊,现任教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浮萍门’改了称呼,自此就名‘魔教’。”

这会儿茶楼小厮端了新茶上来。长鱼舟泼了冷茶,新茶才入杯,他便敏锐觉察到这小厮不大对劲,分明是个练家子。

与此同时,一直昏昏欲睡的朝彻抬起头,悄然与他交换了个眼神。

沈郁也后知后觉,不动声色地打眼扫过茶楼四周。许多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有饮茶客、有小厮还有婢女,乍一看至少有七八人。他竭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然而心头仍是七上八下,置于双腿之上的手微微握紧。

这时忽有只手覆上他紧握的拳头。沈郁抬眸,长鱼舟对他浅浅笑了笑,目光平静从容,分明是叫让他安心。

沈郁心头烦乱一扫而空,长鱼舟端了茶杯,慢条斯理饮了口,将下过药的茶尽数咽下去,对沈郁笑道:“若是听着无趣,不若早回?”

沈郁应了。此时宋子游也得了朝彻的暗示,不动声色地起身归去。

数人一路尾随,朝彻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宋子游低声一笑:“倒是许久不曾被人盯上了。”

长鱼舟亦是笑得从容:“请君入瓮。”

唯有沈郁面色凝重。长鱼舟便悄然牵住他的手,在他掌中写下:有我。

夜凉如水,明月微寒。

四人由灯火通明的大街拐进月光都不愿亲近的巷角。得知跟踪失败,身后脚步声再不加掩饰,四面八方冒出十来人,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宋子游没少遇刺,已然是神色淡然、波澜不惊;朝彻显然有些跃跃欲试,握紧“镇千秋”,宝刀出鞘,刀刃闪着腊月霜雪似的寒芒;长鱼舟则递过自己傍身的匕首‘断韶华’给沈郁:“你先用着,我用不上。”

沈郁举起匕首横于胸前,长鱼舟俯下身在他耳畔笑说:“你得看上他们谁的剑?我给你取来。”

这话未免太张狂,沈郁却不由跟着勾了勾唇角,当真打量起周围人的武器来。围着他们的一共十六人,着便装的十个,其余六个着夜行衣,多数都拿着短刀短剑这般易于隐藏的武器,唯有四周为首的人武器与众人不同,刃光森寒,一瞧便是是吹发即断的名器。

沈郁打量一圈:“那就西边为首之人的剑。”

长鱼舟:“哪边是西?”

沈郁:“蓝衣的。”

“嗯,小少爷且等着。”长鱼舟扬唇一笑,站直了身,一把折扇落在手中。

此时,他们前方黑衣人张口,话音未出,寒刃已闪于眼前,竟是朝彻先下手为强。未开口的话硬生生被噎了回去,那黑衣人只得提刀作挡,兵刃相接发出尖锐擦音。

“阿舟,帮我护着子游。”朝彻闪身避开旁侧突来的攻势,足尖一点徒然转了向,刀光一闪,瞬息间了结了一小卒性命。他将这人的短剑踢给沈郁过去:“凑合用。”

沈郁低头捡剑,忽被长鱼舟一脚踢开。沈郁一愣,却见长鱼舟满面厌弃之色:“别摸,沾血了,脏。”

说话功夫,三枚铜钱镖自他袖口飞旋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最近三人的脖子。

“捡这个干净的先用着。”

沈郁在长鱼舟的掩护下取回短剑,剑花一转,兔起鹘落间了结一人。

夜渐浓,战渐乱。

这边,沈郁以一柄捡来的破剑于两人夹击下岿然不可动摇,以自身剑法护自己与宋子游无恙;那边,朝彻挥着一柄镇千秋以一敌众,如一道屏障拦住半边人;长鱼舟宛如游鱼穿梭于众刺客之间,身法诡谲,衣袂翻飞间寒光四射,同时支援沈郁与朝彻。

宋子游倒也没闲着,敛来很多石子东投一下西投一下,奈何准头不佳,不分敌我。

长鱼舟堪堪躲了几次石子,终是忍无可忍:“行行好,歇歇吧!”

宋子游轻哼一声丢下石子,忽一柄长剑御风而来,剑气擦过他的侧脸直直钉在后方墙面,铺面而来的风激得他满额冷汗,不由吼道:“你又是哪拨的?”

长鱼舟也不理,打斗的间隙对沈郁笑:“少爷,你要的剑。”

沈郁寻机会接过宋子游递来的剑。剑的模样在暗夜里来不及瞧清楚,重量手感却是极好,换了长剑打斗终是不再这般吃力。

浓云散,夜渐明。

宋子游借着月光看清了满地尸体。朝彻满身血污,收刀回到宋子游身侧。

长鱼舟本想留个活口,可惜这些人口中都含着毒囊,被擒住便自行了断。

他知宋子游最是爱净,遂让二人先行归去,自己与沈郁留下搜搜尸体,看看这些人身上留有什么线索。

沈郁仔细翻找每一具尸体,见一枚枚小小的铜钱被磨锋利了边缘,精准地镶在每具尸体的咽喉处,埋了近半。他将铜钱镖取下来,一时兴起对着远处的尸体随手飞了一枚,未中。

长鱼舟抬眸一笑:“想学?回来教你。”

沈郁摇摇头:“暗器非君…”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面露愧色望了眼长鱼舟,后者但笑:“小古板。改日碰见那些人再来捉你,你也与他们讲君子之道?

沈郁抿唇不言,恰巧搜寻的最后一具尸体是那蓝衣人。这人身上未见无暗器,也未有刀伤,沈没瞧出长鱼舟如何取得他性命,问过之后,翻过他的尸身,这方瞧见他耳后的一根细小银针。

“别碰,淬了毒的。”

长鱼舟行至沈郁身侧,俯身亲自取下银针。沈郁下意识往身侧瞥过一眼,惊觉长鱼舟经那一番乱战,一袭白衣干净如新,竟未染半点血色。

沈郁:“你的武功与朝彻哥说得不一样。”

长鱼舟惭愧一笑:“武功确实不好,行走江湖全靠轻功和暗器撑着。若让我用刀剑,怕是——”

话音戛然而止。沈郁猛地被拉入怀中,眼前画面飞速旋转,瞬息间二人身形调转。异物敛着风刺破裘衣,衣料的撕扯声没能盖过长鱼舟压抑的闷哼,漏进了沈郁耳中,引得他的心都跟着颤了几颤。

长鱼舟一个踉跄,近乎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了沈郁身上,很快又晃晃悠悠直起身子,转过身挡在沈郁身前。那把本该插在沈郁身上的飞刀此刻插在了他的后心偏离心脏半寸的位置,猩红盛开在洁白狐裘,血珠滴滴答答落在衣摆与地面之上,瞧起来分外乍眼。

这一瞬,他好似一颗已然凋零断折的树,却仍倔强的为他遮风挡雨。

沈郁心头一片兵荒马乱,本能转去长鱼舟前面,将长剑横在身前。

屋檐之上,一身着夜行衣的女子迎风而立,她瘦瘦高高,容貌被银面具遮得严严实实,只一把半月弯刀亮得晃眼。

“谢楼主,久等了。”

长鱼舟本来并未将那枚飞刀之毒放在眼里,然而此刻四肢竟渐渐泛起麻木之感。他对沈郁低语:“她轻功在你之上,逃不得。我寻机会攻击,你防住就好,千万小心,她的刀和暗器都有毒。”

那女人并不耐着心性等他们说完悄悄话,闪身上前一刀斩向沈郁,沈郁扬剑击开,女人复又攻过来。沈郁做好迎招的架势,却忽见对方连踏几步,身体放低几乎伏至地面,瞬时拉近了距离,左手按地右手执白刃,一跃至沈郁面上。

沈郁忙撤招,长鱼舟适时以铜钱镖打断女子的攻势,这时间仅够沈郁重新稳住底盘,将长剑横于面前作防御状。下一瞬那女子竟以游蛇一般的身姿从沈郁剑下穿过,直突面门。沈郁反应亦是不俗,翻转剑柄灵巧一挽,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化开的女子的攻势。

而就在此时,那女人变更方向,寒刃直直冲着长鱼舟喉咙。长鱼舟连忙后撤,然而忽闻“叮啷”一声,却是沈郁一招震开弯刀。

这一剑与方才招式全然不同,剑气中含着几分雪虐冰饕的凛然寒意,非是寻常剑法。

那女人连连收势后撤,匆忙闪避间露出破绽来。

长鱼舟亦是惊愕于沈郁的剑式,却来不及多想,适时补上攻势,指尖捻着一拇指大小黑弹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头射向那人。

女人连忙举刀相挡,未料那物却不是硬物,倏然被刀刃劈成两半,里面的药粉迎面扑来。与此同时,一枚小毒钉穿过药粉白雾,划过她的侧脸。

这枚暗香□□钉是长鱼舟手中数一数二的暗器,当真见血封喉的奇毒。

熟料那女人亦是用毒好手,并未毙命当场,只是踉跄后退数步后半跪下来,以刀撑地,哇地呕出一口黑血来。

这一枚毒钉虽然未能按预期那般取她性命,却也足以让她在短时间内丧失行动力。而长鱼舟亦是体力不支,不敢再冒险,迅速拉着沈郁逃离此处。

临近拐角之处,长鱼舟回眸望去,却见那女子直愣愣地面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虽然隔着面具,可长鱼舟却恍若能瞧见它她面上的错愕。

因何错愕?

是沈郁的剑法,还是他手中的暗香□□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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