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醉言

酒饮到动情处不免贪多,先前的“小酌”尽是鬼话,不多时两人已不知晓东南西北。

长鱼舟晃晃悠悠去取了挂于墙上的琴,一曲《酒狂》不知弹丢了几个音,算不得难听,反而多了些肆意张狂。宋子游以箸击玉碗叮叮当当,跟着琴音哼唱几句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的诗句,音调先一步代他去看了大好河山。

长鱼舟不住笑,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他也跟着哼唱,好歹是没被宋子游脱缰野马似的声调带跑。

楼下厢房中沈郁早早躺下,未待与周公攀谈,便被远处的杀猪似的歌声捅了个透心凉,再无睡意,干脆披件衣服打开窗子看月明星稀。

只未想这歌声持续了这般之久,待月亮偏移挂上枝头歌声才停歇下来。门外有人走近,脚步沉重。沈郁支着耳朵等了等,等来了敲门声。

沈郁轻手轻脚走过去,外面传来了朝彻的声音:“沈小公子,来领个人。”

沈郁赶忙打开门,见朝彻架着两个比他高了些许的人站在门外。一松手,其中一只白溜溜泥鳅便向他倒来,酒气与幽香交缠,随着微冷的身躯和柔顺的青丝一并撞入怀中,叫他打了个踉跄。

朝彻笑道:“一会儿我送醒酒汤来,喂他喝时小心着些,阿舟半昏半醒时最是扰人。”

沈郁蹙着眉将人拖到床上,又去点了灯,折身回来瞧见长鱼舟眼也没睁,只伸手拉扯自己的衣领。

沈郁当他裹着外衣睡得不甚舒服,遂抬手去解他外衫系带,又低头为他脱鞋。然再一抬眸,却见长鱼舟已然将亵衣衣领扯得极开,正在乱解衣带,口中支支吾吾地嘟囔着什么“要换那件藕粉的”。

沈郁惊慌失色,猛地按住他的手:“别脱了!”

长鱼舟蹙眉,迷迷糊糊捉住按住他的那只手。沈郁似是见鬼般抽回手,长鱼舟没了阻碍,又开始剥自己余下的衣料,雪白胸膛在凌乱衣衫下半遮半掩,风光一览无余。

恰此时朝彻端了碗醒酒汤进来,见烂醉如泥的长鱼舟与深色复杂的沈郁,他失笑,以脚踢上门:“上次说要抓天上飞的鱼,我瞧瞧这次又是在闹什么?脱成这样,是要人侍候他入浴么?”

沈郁扶额:“他非说要穿藕粉色的……”

朝彻一本正经颔首:“嗯,明日唤他粉衣姑娘。”

沈郁偏转头去,目光避开床上之人,指节蹭了蹭鼻尖。朝彻目光扫过沈郁神色,继而放下醒酒汤道:“我来吧。”

“什么?”

沈郁抬眸的功夫,朝彻与他擦肩而过,手伸向床上衣衫不整的烂泥。忽而腕子被人握住。

朝彻偏头,见沈郁抿着唇,眉眼间分明是对他自己突然出手阻止的诧异,随即那薄唇便抿起来,眼帘低垂, “无碍,我来就好。”

“啊,好。”朝彻怔怔收手退后 ,半晌瞥了眼小心为长鱼舟合衣系带的沈郁,了然勾唇。

“醒酒汤趁热喂他,还有个秤砣躺隔壁呢,我先走了。”

门吱呀响起,再砰地关上。沈郁呆呆伫立着,半晌深深吸气吐出,转头去取醒酒汤。

白玉碗是黄澄澄的煮橘汤汁,沈郁端着汤碗低头饮一口试温,随即撑起半梦半醒的长鱼舟让他靠着软靠,举着汤匙戳他那双薄唇。

长鱼舟迷迷糊糊睁了半只眼睛,旋即又阖上了,张口乖乖喝下,再喂,又喝,渐渐被这一碗醒酒汤灌没了睡意,人没见清醒,只蹙着眉头顾乱抓一通,捞着了正要起身的沈郁。

沈郁去掰那攥着自己手腕的手,谁知这人看着柔柔弱弱,醉起来蛮力不小,沈郁使了些力气也没能掰开,又怕力大掰疼了他,只得任由这醉鬼继续抓着。

半晌,长鱼舟终于闹累了,半眯着眼睛盯着沈郁看了会儿,忽而勾起一抹冒着傻气的粲然笑意,随即缓缓抬手捧起沈郁的脸,在掌中搓圆捏扁。

在长鱼舟微凉的掌中,他抬眸望进这双眸子里。烛光将长鱼舟的眸子照映得极亮,亮得太过反而透露出深邃的颜色,因是醉得厉害,目光迷离朦胧,深情难以藏匿。这般神色宠溺意味太过,不似寻常春水幽幽,像七月烈日骄阳,像才烧开的滚水,烫得沈郁心口发慌。

趁着这人醉得一塌糊涂,沈郁轻声问:“为何这般待我?”

其实也不过是明知故问可他偏是抱着一丝易碎的奢望,执拗的撞向南墙,投身火烛。

“你在说什么傻话?”长鱼舟忽然笑开,他轻轻捏捏沈郁脸颊,又忽然猛地将他抱进怀里,伸手将他的头发揉成鸟窝,“待你好需要什么理由。”

意料之外的回答叫沈郁一时竟忘了挣脱,在回过神,长鱼舟已然合了眼,呼吸声渐沉。

烛火昏暗,微光落上长鱼舟疏淡的眉眼,聚在微卷的长睫,暗影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下颚,说不出的柔和好看。

沈郁瞧着瞧着,就蜷缩在他身侧睡了去。他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又变成了幼时的模样。他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鸟,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袖子里带回了自己的屋中。正当他为小鸟包扎上药时,一把雪白长剑贯穿鸟身,血色顺着剑尖滑落。

他抬起头,撞上的是家主阴冷的目光。

他捧着小鸟的双手不住颤抖,未待张口,却发觉祖父的脸越来越模糊,好似与谁的面容重合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长鱼舟就笑着站在他面前,手里捏着一只草编的蚂蚱,笑着塞进他的掌中。

梦醒,熹微晨光透过窗纸落进屋中。沈郁睁开眼睛,身边人安静卧在他身侧,掌中紧握他的手。沈郁难得慵懒,安静地躺了会儿,方分来二人交握的手。

穿了衣服推开窗,晨时微光洒进来。

一时兴起,沈郁瞧此时街上清净得很,只偶有三两人纵马车拉货回铺子,没人会往楼上瞧,心血来潮想活动活动筋骨,遂一手攀着木梁,从窗内旋身翻上屋顶。

然下一刻,眯着眼吹晨风的朝彻被他砸了个实着,捂着头在屋檐上打滚。

沈郁连连道歉,朝彻摆手一笑,侧身给他留了观景的好位置,又从旁侧端来一碟奶糕:“尝尝。”

两人仰面躺一处吹风晒太阳。朝彻是个率真直肠之人,沈郁与之相处分外舒心,单阳的春风也柔和得不可思议,金色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稀稀疏疏的洒下来,合着满嘴牛奶香甜,难得的惬意。

时间匆匆而过,街市喧闹声络绎不绝,朝彻坐起身,转转枕得发麻的肩周,偏过头来:“沈小公子喊来拗口生分,同阿舟一般唤你小郁可好?”

沈郁颔首,朝彻扬唇:“有件事我昨日就好奇了……”

沈郁:“什么?”

……

日上三竿,长鱼舟在屋顶丁零当啷的声音中睁开双眼,他顾不得梳洗穿衣,翻身上屋檐,闪身挤入两人之间,手中折扇挑开朝彻和沈郁相向的刀剑。

“这是怎么回事?”长鱼舟诧异道。

沈郁收了武器解释:“朝彻哥好奇我武功深浅,就切磋一二。”

“粉衣姑娘,”朝彻扬唇,“昨儿睡得如何?”

长鱼舟一愣失笑:“我才想起来,昨儿梦里那件藕粉绣孔雀的夏装是当真好看,改日画出来送去绣坊做一套,待得重要的日子穿。”

寒风掠过,长鱼舟打了个寒战,回房裹上外袍回来,寻一角坐下看那两人切磋。

朝彻使刀,沈郁使剑,都是练武用刀的无刃兵器。两人功夫都极漂亮,剑花化开斩来的刀式,刀法震退灵巧的剑招,意气风发尽在刀光剑影之间。

除却沈郁身上那身青衣。

这套青衣虽也是长鱼舟在成衣铺子里精挑细选出的,用料做工皆是上乘,可惜尺寸偏大,穿在身上松松大大,不甚精神。

长鱼舟神游天外,他想,若有机会当带这孩子量身做几套新春装,粉青色的柔软锦缎绣上飞鹤流云,腰间再配上一块美玉,素雅高贵,这方才称得上他的小公子。

长鱼舟思绪乱飞的功夫,二人切磋也有了胜负。朝彻收刀,满脸惊讶道:“阿舟,他功夫可比你好太多了。”

长鱼舟无奈笑笑:“与我这半吊子有什么可比的。他与你同龄那会儿如何?”

朝彻老实道:“在我之上。”

这话着实叫长鱼舟吃了一惊。朝彻师从飞虎将军陆长明,那陆将军可是朝廷一等一的大将,一生戎马,年迈后也没解甲归田,而是继续留在宫里驯养了一批又一批朝廷鹰犬。朝彻是陆长明的关门大弟子,得飞虎将军真传,十几岁时便已是脱颖而出。

任谁也没想到,朝彻最后会毅然决然地选择效忠于最无用的七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宋珏宋子游,不过这其中缘由也都是后话了。

朝中人的武功路子与江湖人有些区别,不过大体还是万法不离其宗。朝彻的那身功夫若在江湖中也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能与同龄年岁的朝彻一较高下,长鱼舟不由对这少年身世多了几分好奇。

可巧长鱼舟对江湖门派剑法不甚上心,光瞧剑招倒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所知江湖世家倒也未有哪个小公子能有如此身手,兴许是朝堂中哪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便只得作罢。

这边热热闹闹,独留个不会武功的宋子游嫌孤单寂寞在屋里狂吠。三人顺着窗子翻回去,朝彻先一步去陪自己那难伺候的主儿,沈郁则在屋中等长鱼舟梳洗更衣。

长鱼舟披上外袍,垂眸,袖长手指飞快打结,冷不丁开口问:“和朝彻相处不错?”

沈郁下意识颔首:“朝彻哥人很好。”

“唤朝彻倒是亲切,”长鱼舟穿罢衣衫,把洗脸帕子随手往盆上一搭,几缕发丝黏在脸颊上,“你从未唤过我,哪怕是名字。”

沈郁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唤出来,半晌讪讪闭了口。他清楚长鱼舟希望他唤什么,可这“兄”字太过烫口,他唤得朝彻也唤得宋子游,偏偏换不得长鱼舟。

好在长鱼舟似乎并未在意,只一笑而过,自去吃茶点打牙祭。

用罢早饭,宋子游提议去四处转转,朝彻先一步拿着宋子游写给三皇子的纸条去托亲信送信,晚些碰头。三人漫无目的在街上逛了会儿,朝彻回来寻着他们。宋子游不喜人多拥挤之处,借着与朝彻先行去定画舫游湖的由头先走一步,长鱼舟了解他性子,一笑置之,独自带沈郁四处转转。

路边小摊众多,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叫沈郁眼花缭乱。不远处人群围作一团,长鱼舟带着沈郁挤进人堆里。沈郁见一个大汉躺在长板凳上,胸口顶着大石板,旁侧另一瘦高个抡着铁锤,作势要往下砸,一小矮个儿举着铁盆顺着人群一边走,一边高喊:“各位看官停步瞧瞧神功胸口碎大石嘞,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诶!”

长鱼舟给了沈郁几个铜板,沈郁不懂这些,隔着老远一甩手扔进铁盆里,给那矮个儿吓得不轻。沈郁自觉窘迫,长鱼舟笑了笑,在他额前揉了把。

沈郁未待无措,便被那边抡起来的锤子吸引了目光。大锤落下,石板四分五裂散落满地,然而石下大汉竟毫发无损,站起身来抱拳,众人纷纷叫好。

沈郁觉得新鲜,长鱼舟说:“待会儿要卖大力丸的。”

果不其然,不多时那矮个儿就端出几包用油纸粗糙包装拇指大小的漆黑丸子,这便是所谓的“大力丸”,百文钱一包,一包十粒,曰长期服用便可强身健体,金刚不坏。

长鱼舟逗他:“买给你?”

沈郁深深望他一眼,颇有“你又拿我开涮”的意味。长鱼舟心情大好,附下身来问:“还看么?”

沈郁摇摇头,正欲走时,那班人又抬了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木箱子上来。矮个又吆喝了什么,箱子打开,里面盘着个与沈郁相同年纪的少年。他瘦得只余枯骨,可怖的伤疤布满全身,身躯以骇人的角度扭曲着挤在狭小木箱之中。

沈郁微抬的步子没能迈出去,沉默地看着那少年宛如蠕虫一般扭动着身躯,先伸出一只手,再伸出另一只,把自己的身体一点点从木箱中拔出来,宛如泥土中探出腐朽已久的厉鬼尸骸。

那少年的视线与他撞到了一处,但只是撞,并未有所交集。

只因那是一双空洞死寂的眸子,分明生在那里,却好似什么也瞧不见,那双眸子目之所及是一片虚无,他的心里也是同样一片荒芜。他就如同泥潭中浸泡太久的尸骸,连同灵魂烂得干净,只有空荡荡的骨,其余什么也没剩下。

先前的胸口碎大石不过是招摇撞骗的小伎俩,无可厚非,但现在不一样。沈郁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他见过生死,见过疾病,见过贫苦,却是第一次见一个鲜活的生命被用作亵玩取乐的工具。

你瞧,众人都在笑,只有他麻木的扭动着躯体,连挣扎都不肯。

多么渺小。

多么微不足道。

沈郁忽觉后怕。那时他想自己最差也不过被那群人捉到,是极刑逼问又或是其他,若实在受不住也无非一死。但原来还有其他的活法,比一了百了还要煎熬。

倘若不曾与长鱼舟相遇,那他现在会是如何?

他又会在哪个角落里,如一滩烂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只手覆上他的双眼,微冷而清瘦。

手的主人说:“众生皆苦,没什么好看的。”

长鱼舟拉着沈郁的手,在前方为他拨开人群,外面仍是车水马龙,那一幕疾苦被喧嚣隔绝在身后。

沈郁麻木地被长鱼舟牵着不知走了多久,内心久久不能平静。长鱼舟叹了口气,用一包桂花糖把沈郁魂招了回来。

他把手按在他头顶上,轻轻揉了揉:“那孩子我救不得,他离了那里没有别的法子安身立命。就算我救得,这天下仍有太多人我救不得。”

“如今朝野不太平,江湖不太平,边疆也不太平,有人衣食无忧就有人苟延残喘。”长鱼舟难得的正色,“想救人于水火,先得让自身能在这动荡中屹立不倒。”

“我半生蹉跎,虽小有所成却仍不敢言安得一隅,”长鱼舟说到这儿方笑了笑,“这副残躯,不奢求守天下安生,但能护重要之人无恙,这便够了。”

沈郁默然,“护重要之人无恙”这几个字血淋淋地刻入心底,疼痛不可遏制。

珍视之人早已化作枯骨,现如今尚在他们庇护之下偷生,他这无用之身还能守得什么,又要靠什么赎罪……守苍生吗?

沈郁满心自嘲,口含着糖块竟觉苦得涩口。长鱼舟似是看透他的黯然,轻轻捏捏他的手掌:“路总是要走的,人一生还长,慢慢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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