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日,长鱼舟带沈郁去绣坊买了几套新衣。午后沐浴更衣,待得入夜时分,锦衣玉袍的二人驻足于酒楼龙飞凤舞的牌匾之下。
沈郁瞧着牌匾上鎏金的“无所羁”三个大字,眼底放光。这三个字实在漂亮,宛若云中游龙摆尾拂乱云层般潇洒恣意,写得正如其意,真真正正洒脱自如,潇洒不羁。沈郁不由幻象,是有着拥怎样阔达胸襟之人,且歌且笑,行云流水地写下这三个字。
他目光描摹着笔墨,轻声问:“这是谁的宅邸?”
长鱼舟摇头一笑:“酒楼。”
“竟是酒楼?”沈郁错愕道。
此处与寻常张灯结彩登门可进的酒楼全然不同,而是宅邸一般,大门敞开先见花院前厅,抬眼便可望见厅后面的高楼。高楼未见彩灯辉煌,也非铺金砖玉瓦,可细瞧来无处不精细别致,一梁一柱精雕细琢,白绢灯上笔墨丹青,前院奢而不俗,装潢点缀多一分太俗,少一分太素,典雅得恰到好处。
恰此刻有食客路过,驻足笑言:“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单阳谁人不知这家无所羁。此间菜肴能与宫廷御膳媲美,价格却十分公道。无所羁的老板更是神乎其神,其人才貌双全,又擅长酿酒,这无所羁特有的美酒是他亲自酿造,饮一口飘飘欲仙,不知今夕何夕,人称“酒中仙”。”
沈郁颔首出神的功夫,食客已经踏进大门。长鱼舟但笑,携他踏门槛进去,梅香幽幽,店小生站立一侧,个个衣着精致,五官周正。最近的那个垂首行礼,轻声细语对二人行礼:“二位公子里面请。”
来迟无座的食客皆在前厅饮茶等候,他们二人移步入厅,酒楼内越来越多人的目光落在了他们二人的身上。准确来说,更多落在了自己身侧。
沈郁偏头,他身旁站着的长鱼舟不知何时戴上了那张过于乍眼的银美人面具,折扇一下下轻扣掌心,腰间一对儿银铃当啷作响,招摇得尤为刻意。
沈郁后知后觉其用意,蹙眉悄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后者倏然笑开,回以一个“你且心安”的笑意。
店小生递等位号签来,长鱼舟一摆手,对店小生道:“行投酒令。”
他声音并不大,但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酒中仙乃惜才之人,广结天下有才之士,故而在无所羁后院修一小楼取名望仙阁,以招待贤士,名望仙阁。望仙阁修葺装潢极为考究,坐在此处凭栏,进瞧万家灯火,车水马龙;远眺皓月当空,群山环绕,秀水如绸缎绵延不绝,最是风雅。而酒中仙亲自酿的美酒,任你再位高权重,便是天王老子来,非是坐在此间,亦不可饮上半滴;但只若有过人之才,便是无权无势身无分文,也可在此与酒中仙对坐畅饮,一醉方休。
沈郁所谓投酒令为何,但见一众宾客反应,也能猜出此事定然不寻常。长鱼舟见其不解,笑着为其解释道:“击响无所羁一楼放置的鼓,即可向无所羁老板酒中仙讨一道题目,可选题目不单单是作诗写词,诸如唱曲、抚琴、对弈、武术甚至庖丁之术,只若有能让酒中仙看得上眼的才气,便可坐在整个单阳城风景最好的望仙台中,不花一文银子享用美酒佳肴,与酒中仙对饮畅谈。”
沈郁忽而想起长鱼舟曾戏言问他日后是否想去参加科考。这样一听,行投酒令确是与“科考”有几分贴切。
就在他出神的功夫,店小生朝旁边婢子吩咐了一声,侧身抬手为他二人引路:“二位这边请。”
二人跟着店小生走到无所羁主楼一层正中间,长鱼舟拿起鼓锤,偏过头笑问沈郁:“你来玩玩儿?”
这句话又叫四下一片唏嘘。
建楼伊始至今,想夺投酒令坐望仙台者数不胜数,尽是碰一鼻子灰回去,成功者寥寥无几。而这人竟敢让一个稚子投酒,且是这般儿戏的态度,何其张狂失礼!
沈郁并不露怯,淡然自若接过鼓锤重重击下,店小生托着木盘上前,里面整齐摆着许多大拇指长短的木牌,其上刻着诸如“琴”、“棋”、“书”、“画”等字样:“请公子选题。”
沈郁目光扫过一众木牌,犹豫再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那枚,拾起来。
“选‘文’? “虽说确也是你所长,但不选更擅长的‘武’而是‘文’……”长鱼舟指尖捻上木牌,以只二人能听的声音笑问,“不想引出藏在暗处之人了?”
沈郁被猜中心事,唇角微抿,半晌才道:“何必为我做这许多。”
长鱼舟微微俯下身来,在沈郁耳畔低声一笑:“这是舍不得我涉险?”
吐息掠过,沈郁耳尖泛红。长鱼舟轻轻按上他的肩头,力度恰似将人往怀中揽:“开弓没有回头箭。方才那般,这附近的探子定然知晓璇玑楼的谢卿现身此处,但还不够,要让他们知晓你也在这里,没有被我藏在安全之处。选你最擅长的便是。”
沈郁神色凝重,长鱼舟继续道:“无需考虑这么多,我不过是个爱寻乐子的闲人罢了。沈小少爷,及时行乐。”
听这般言论,沈郁哭笑不得,无奈放下刻有“文”的木牌,拾起“射”那张,递给店小生,后者领他们二人来到无所羁楼后院,另一店小生则带来了把颇有手感的弓递上,并指遥示:“公子请看。”
只见无所羁顶楼飞檐之上,一块用红绳悬着的手掌大的玉环随风旋转。
店小生又递来两支较寻常稍短些的箭:“请公子站在此处,以此箭射过玉环中心。若射得,此玉环赠与公子,若射碎,则需照价赔偿。另外,还请公子小心,莫要伤及百姓。”
沈郁应了声,店小生奇道:“小公子不问价?”
沈郁弯弓搭箭,面色淡淡:“碎不了。”
长鱼舟亦是一笑:“无妨,他不会失手。”
沈郁心下一动,余光悄悄扫过站在他不远处的那个人,嘴角微微上扬。
楼上有打开窗看热闹的宾客正窃窃私语,长鱼舟耳力极佳听了个一句不落。
“据说这玉环挂在这飞檐上有段日子了,来者皆是无功而返。”
“那可不!光是射碎要赔偿的银子就吓退多少人?我看他是惨咯。”
“便是有两支箭矢,一次不成还能射第二次,但这玉环未免太高,射中玉环尚且是个难事,且,从地上根本瞧不见玉环中心,如何叫长箭穿环而过?他怕是难成。”
长鱼舟不动声色笑了笑,目光静静落在沈郁身上。
指尖沈郁盯着玉环陷入沉思,片刻,他冲着玉环拉满弓弦。
松手,箭如惊雷呼啸而出。
箭穿破长空,然而却见系玉环的红绳应声断开! 众人惊呼,而有些聪慧之人却倏然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两只箭矢根本不是两次机会!
只见玉环快要落到一人高的位置时,少年飞速射出第二支箭,细箭穿过玉环,钉在后面的那棵歪脖树上嗡嗡作响。与此同时,他身手利落的弃弓闪身向前扑去,在玉环快要落地时堪堪将其捞在手中,人在地上灵活翻滚一周,稳稳站起身来。
四下鸦雀无声,瞬息之后不约而同爆出一阵喝彩。沈郁握着玉环,下意识回头瞥一眼长鱼舟,见那人笑眼盈盈地望过来,朱唇轻启:“甚好。”
沈郁不自然移开视线,握着玉环的指头下意识缩紧,唇抿成一道细细的线,唯面上薄红难藏。
沈郁细微的神情变化被长鱼舟瞧在眼底,他先是一愣,随即温柔之色在眉眼间化开。
而店小生从始至终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透出几分惊愕,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惊愕只是一瞬,便又端出迎来送往一贯淡淡笑意,抬手引路:“二位这边请。”
长鱼舟二人随店小生一路穿过后院小桥流水、假山长廊,终见得藏匿于花树之中的望仙阁。拾阶而上直至最顶层,再绕过美人屏风,便可见屋子正中设有嵌宝莲花木台以供歌姬琴师跳舞弹曲,屋内摆着鎏金凤栖梧桐香炉,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有一雕花方桌立于窗前,店小生推开窗,月下的落茵湖便如出浴美人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室,摆设布置风雅至极也奢侈至极,随便一样便是千金难求的宝贝,比起长鱼舟马车内叫沈郁惊掉下巴的昂贵之物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郁适才一心射箭夺投酒令,全然忘记手里那块饱受风吹日晒满是灰土的玉环也是个宝贝疙瘩,遂借着烛光细看。但他不懂玉,除了玉环上的镂空藤蔓雕得精湛漂亮,倒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长鱼舟十分适时地讲道:“这种是北边大漠特有的玉,就你手里这支玉环成色,怎么着也值个百两银。”
沈郁大为震惊,瞬间就觉得手中之物重逾千斤,怎么拿都不合适了。
长鱼舟不由失笑:“别捧着了。全是土脏死了,过来净手落座。”
沈郁才坐下,忽闻屏风之外传来爽朗笑声:“什么风竟将神出鬼没的长鱼公子吹来了?”
来人不过二十有三的年岁,长发黑绢带随意束于脑后,眉眼间三分醉意,笑意颇深,深瞳被珠光照耀得流光溢彩。他手执玉壶,身着绛紫色华服,领口放荡不羁的微微敞开些许,举手投足间登第是游戏尘世而无所羁的洒脱肆意之感。
“子游,好久未见。”长鱼舟莞尔。
沈郁一震,方明白过来长鱼舟所说的友人就是他。
宋子游觉察到投注于自己身上的目光,最后转头看向长鱼舟身侧那清冷少年,眉毛一挑:“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公子功夫真俊,少时如此,长大可还了得?想不想建功立业,名垂千史?”
“别光想着为你三哥招揽门客了。这是今早信中与你说的,我的幼弟沈郁。”长鱼舟笑,随即又为沈郁介绍,“这是我挚交,无所羁的老板——宋子游。”
沈郁猜不透长鱼舟扯谎意图,先一迟疑,随后作揖行礼,这便算是打过照面了。
“都是自己人,莫拘谨。”宋子游落座,双指轻叩桌面,门外婢女们端着菜肴迈着轻盈步子走进来,不多时,十道分量小但十分的精致菜式摆上餐桌,色泽鲜亮,样式或新奇或精美,让人食欲大开。
沈郁他向来克制,什么大喜大悲都藏在心里不甚外显,此时面对吃食,眸子微不可查地亮了亮,现出几分孩童的天真无邪来。长鱼舟见状一笑,宋子游则道:“这还是个开始,后厨正做着,陆陆续续得个几十道菜,慢慢吃。”
长鱼舟抿了口茶,问:“话说怎没见朝彻?”
“捉狸奴呢。”
宋子游笑笑,这时窗外忽然落下来个倒挂金钩怀中抱猫的青年,青年扬唇一笑:“阿舟许久不见。还有方才的小公子,那两箭我在楼上看得真切,功夫不错。”
朝彻是宋子游的贴身侍卫,两人关系却不似主仆,也不像血肉相连的兄弟,说知己太浅,倒似是自己魂魄的另一半,知晓一个眼神便可知彼此所思所想的亲密之人。他比长鱼舟晚生半年,但模样生得显小,乍一看也就十六七。大抵近朱者赤,笑意间满是少年气,洒脱不羁的气质与宋子游有些相似。
他一个旋身从窗外进来,放狸奴在屋内乱跑,自桌儿上捞过酒壶为长鱼舟宋子游二人倒酒,浅琥珀色的酒液落入杯中激出勾人异常的酒香。
长鱼舟举杯小酌,酒液入口顺滑微凉,淡淡的甜携着说不上是什么花果的香味沁入心腹,入腹回暖,经久唇齿留香,飘飘欲仙,不由惊叹:“这酒?”
朝彻咧嘴笑笑:“不是醉花间,子游新酿的酒,名为流光。一共十坛,这些日子被他喝得差不多了,最后一坛没舍得喝,等你来呢。”
“这酒唱尝起来甜,但是极烈。一人一壶,不可再多。”宋子游别有深意望了长鱼舟一眼,他最是清楚,长鱼舟这人好酒无度,酒量又差,友人相聚逢饮必醉,逢醉必疯,疯起来实在是麻烦。
长鱼舟惭愧笑笑:“小酌,小酌。”
宋子游但笑,话没往耳朵里入,后又转向沈郁,调笑道:“小友也尝尝?”
沈郁婉拒道谢,宋子游也不过打趣,笑言饭菜随意吃不要拘谨,后转头继续与长鱼舟和朝彻推杯换盏。那三人叙旧,沈郁支着耳朵听未免失礼,低头静默地坐在一旁将各式菜式一一送入口中,长鱼舟偶尔会在闲谈的间隙布菜给他,悄声道句:“喜欢哪个记下来,改明儿给你做。”
不知是不是长鱼舟语气太过自然,沈郁对他表露的体贴觉察得后知后觉,觉出无所适从已然是用罢夕食、被送去了厢房休息之后了。
望仙阁内,长鱼舟与宋子游仍在攀谈。
宋子游盘子内肉菜未动,酒已下去半壶,左手反掌撑头,意味深长望来:“你何时多了个幼弟,我怎不知?”
长鱼舟酒盏落桌,眯眼无奈笑笑:“其实还不算。我有这个心,只怕说出来他不肯。今日唤他幼弟,也不过是试探罢了。”
“怎会不肯?”宋子游道,“得认璇玑楼楼主、天下第一美人作义兄义弟,只怕做梦都要笑醒,哪个会不肯?”
“你又打趣我不是?”
长鱼舟失笑摆手,于指尖轻捻旋转酒盏,眸光深邃:“那孩子孑然惯了,别人诚意待他好,他却只会半信半疑,甚至诚惶诚恐。春风融冰,不在一时。慢慢来吧。”
宋子游眼波流转,半晌突然笑开:“愿谢阁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打趣过长鱼舟,宋子游放下酒杯,忽收敛笑意,“说来,你所说的要紧事,究竟是何事?”
长鱼舟正色:“子游,我北疆商队那边的下属带了消息回来。北疆战事吃紧,又逢大旱,军粮、民粮也不足,百姓久等不来朝廷救济不来,纷纷南下。我已派人运去粮食,恐怕只能再撑个月余。子游,你有什么法子么?”
“按理说粮草早该送到,”宋子游蹙眉,“朝廷养着都是什么不干事实的蛀虫!这事我与三哥通个信商量对策。真是惭愧,百姓之事,朝中大臣整日浑水摸鱼,却还要一介江湖人慷慨解囊。阿舟,此番叫你破费了,宋珏代北疆百姓谢过。”
“怎这般客套。”长鱼舟笑,“有用到我之处,尽管说便是。家国之事岂有推脱之理。”
“我们身边暗线颇多,有些事不方便出手,只怕到时真得拜托阿舟。”宋子游忽话锋一转一转,“说来因这次战事,你那商路折了一半吧?”
长鱼舟苦笑:“确实。”
他的几只商队南北往来,拉去南边的布料、珍珠、茶叶和精致的小物件,以物换物运回北边的高级兽皮兽骨、宝石和炎成特有药材。这批东西待长鱼舟挑挑拣拣之后,品相一般的运去东边大城售卖,品相极佳的由长鱼舟亲自包着,去皇城天子脚下做黑心商。
如今,长鱼舟从疆北沙漠过查尔拉草原再往南回都城的那只商路便断了,这几只商队一环扣一环,冷不丁断了一环,收成得少一半。
“商路的事,不用忧心。”宋子游拍着胸脯,“不过换一条商路倒卖些其他东西,交给我便是。”
长鱼舟也不跟他客气,颔首后又道:“对了,太子殿下身体如何?”
宋子游摇摇头:“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们呢?”
宋子游叹了口气:“一个个如狼似虎,明争暗夺。那位置就这么重要,不惜兄弟相残?”
长鱼舟举杯:“幸你如今不在朝野,身侧有朝彻护着我倒也安心些。万事小心些,应付不来随时找我。”
宋子游颔首,三人碰杯。朝彻不喜饮酒,只陪了几杯就不再饮,窝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活像一只温顺的巨犬。
酒意微醺,长鱼舟捡些江湖趣事说。宋珏听得艳羡连连,直叹待有机会,当真要随他纵马长歌,游便大好山河。
长鱼舟摇着头笑了,所谓“待有机会”,也不过是前路未卜时手里紧攥的希冀罢了。
可人活着,总归得有些盼头。
明月高悬,窗外透进来的月色混合着酒意,叫人眼前瞧不真切。长鱼舟好似真的看到了蜿蜒巍峨的雪山,如坠星辰的辽阔大漠,烟雨笼纱后的翠山秀水。
愿纵马长歌,一醉天涯。
如若他们都能褪下一层层的皮囊,只余下内里的“宋子游”与“长鱼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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