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魔教左使“鸩”又回到了魔教。
归来时已是明月高悬,教主不在教中,师傅也已睡下不便叨扰。闲来无事本欲去找找自己那对头右使的不痛快,忽又忆起画舫撞上的活春宫,长鱼舟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好歹也是重回故里,一个故人也未见着的长鱼舟不免意兴阑珊,孤身回自己的居所。
此处是历代魔教左使所居之处。上一任左使是个风雅之人,倒是与长鱼舟的喜好如出一辙。于是长鱼舟继任之后疲于重修,不顾忌讳住进了一切按着前任左使修缮布置的住处,甚至连名字都未改,仍名比竹苑。
长鱼舟这番回来没提前告知苑中人,他的两个小婢女连翘和芍药此刻已经睡下,楼中熄了灯漆黑一片。长鱼舟没惊扰她们,轻手轻脚进了卧室,里面干净整洁,两个孩子没偷懒,一直有认真打扫。
他放下门闩,摘了面具,闷了一天的脸此刻终于见了光,霎时松快了不少。
在魔教时,长鱼舟面上一直扣着这只银制面具。面具只上半面,醒作鸟雀状,雕得栩栩如生,其上镶有大片不知名蓝色矿粉。这面具长鱼舟自小戴着,除了教主、师傅,教中无人见过他真容。面具一扣,他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左使“鸩”。
长鱼舟对这面具说不上来喜恶。夏天闷得厉害,冬天又冰得人直打哆嗦,便是戴上一整天也捂不暖和。但是好像只要将它摘下来,他就能是另一个人,魔教琐事与枷锁皆与他无关。
就如……退路一般。
可究竟真是退路,亦不过是他的虚无缥缈的希冀也不得而知,而他懒得计较这许多,且走一步算一步。
单车劳顿,长鱼舟褪衣躺下,然终是辗转反侧,遂起身披着外衫去了书房。
一豆烛灯火光葳蕤,他铺纸研墨,垂着长睫沾染点点微光,眉眼间满是温柔。
转日长鱼舟优哉游哉从房中走出来时,给连翘和芍药那两个黄毛丫头惊得不浅,连连自责昨夜睡得太早,没能迎接主子。长鱼舟只道无碍,将沿途买来的吃食分给她们对她们,而后兀自去放信鸽。
用过朝食,长鱼舟沐浴更衣去见师傅长鱼筱叶。
长鱼筱叶喜静,近些年因身体欠佳,极少再理魔教事务,便搬去了魔教总坛的最南边。魔教建在山上,晨时长鱼筱叶的林间小屋被一片诗意的朦胧笼罩着,幽静安宁。
可待走近,便可知眼下笼罩着这小屋的不仅是雾气,还有酸苦的汤药味。
伫立门前,长鱼舟踌躇难扣门,直叫手指握得指节泛白。
每每拜见师傅,总是惴惴不安。
自小泷故去之后,长鱼筱叶又待他如初,长鱼舟也尊敬孝顺,但过往就像是一根卡在喉咙中咳不出也咽不下的鱼刺,虽不致命,但到底还是不好受。
情之一字终是复杂,无论如何,长鱼筱叶也曾切切实实地给过他名字、细致入微的养育过他。所以他也没法儿轻而易举的定义喜恶,亦无法当断则断,亦无法释然。
他们都明白,所以默契的闭口不谈,亲近又疏离地各自扮演者自己的角色。
深深一叹,指节终于落在门上,片刻后开门的是师傅的亲信孟千渝。她侧身让步,半垂着眸子,说话无甚表情:“小公子请。主子这两日身子不好,刚服了药,现在睡下了。”
听闻师傅睡下,长鱼舟便只在厅堂落了座,没进里室去。
“孟姑娘,这几日师傅的病可见好转?”
孟千渝奉了茶上来:“未见好转。”
长鱼舟闻着药味与先前不大相同,他找孟千渝要来方子看,新药方加了不少药性峻烈之物,看得长鱼舟连连蹙眉。
先前他想过花重金请未央或是范决明出诊给师傅瞧瞧,但师傅一再拒绝,道瞧了也无用,便只靠师傅自己配的方子压一压病气。早先的用药还算温和,后来温和的滋补药方不管用了,只能加点凶猛的药材,但药方越改越烈,再改下去怕是与服毒没甚两样。
这些年长鱼舟为了治疗师傅的病没少翻医书,这病似是不足之症,可又非是这般简单,翻遍医书也未见记载,只好自作尝试。他向孟千渝讨来纸笔拟了个新药方,替掉了两位毒性重的药材,加了味药引,写罢拿给孟千渝看:“你瞧这样如何?”
孟千渝跟着长鱼筱叶许多年,药理但不如长鱼舟精进,却也算得上名医。她看过药方觉得可行,转念一想又蹙起眉头:“但这新添的两位药材实在稀罕,非是空有金银可得的。”
长鱼舟道:“我尽力去寻便是。”
孟千渝欠身:“劳烦小公子了。”
她偏头时,长鱼舟瞧见她左脸新添了道狭长的疤。
在长鱼舟七岁那年孟千渝便被被师傅带在身侧当亲信培养。她比长鱼舟年长六岁有余,眉目如淡淡泼墨山水,清冷得很有韵味,如今一道疤横在脸测,醒目赤红,实在突兀。
长鱼舟暗暗叹了声。
孟姑娘对师傅有意,长鱼筱叶也不是看不出。长鱼筱叶无心续弦,孟千渝也看得出。一个甘愿等,一个无动于衷。双方都不曾点破,才方安然无事地过了许多年。
长鱼舟取来一张纸,写了个能消除疤痕的药膏配方给孟千渝,但愿她有朝一日撞腻了南墙,还能再漂漂亮亮地寻个良人。
孟千渝接过配方,深深望了长鱼舟一眼,谢过。
当日,长鱼舟等到下午师傅才悠悠转醒,他看过长鱼舟配的方子,言道可行,没聊几句又咳了血,服药睡去了。
长鱼舟不再耽误时间,即刻启程出发。
在长鱼舟外出寻药的第三日,信鸽终于飞到了枫山予君阁。
新年还未过十五,暗卿一众仍旧休沐,不过寻常在阁里的人不多,黑禹、青鹭日日拉着暮行去酒楼喝酒;长吟好去茶楼听书;非刃是个武痴,寻常都在闭关,故而沈郁日日都能见着的,便只有折枝和岁寒。
沈郁起初只是与他们打个照面行礼寒暄便罢,不过这俩人皆是自来熟的性子,住处又与他所住的长鱼舟那处比邻而居,故而三人很快便熟络了,时常聚在一处比武过招。
此时沈郁正与岁寒拆招,忽见一只紫颈灰身的信鸽飞落他的窗头,遂收剑问:“这是谁的信鸽?”
折枝嗑着瓜子,抬眸扫了眼:“信鸽不会落错地方,是狐狸寄信给你罢?”
闻言,沈郁忙去鸽子抱进屋来,一时欣喜难以自持,从信筒里取出信纸,小心翼翼掀开一点,果不其然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沈郁深深吸了口气,展开信纸。
忘忧亲启:
我已平安抵达,勿念。
途中忧心甚之,不知幼弟近来如何?与暗卿人相处可还融洽?可安眠否?
长夜寂寥,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思君常有时,千里月同辉。
谨复寸心,希垂尺素。
短短几行字,沈郁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他取来纸笔,撕了写写了撕,怎么写都不满意。
什么用了安神香睡得很好,什么和众人往来也顺畅,和岁寒比试胜是胜了,可总觉着是她在放水……沈郁洋洋洒洒写了满页纸,零七八碎写了写了很多琐事。
他难以如长鱼舟一般坦诚而直白,所以他的信无一句“念你”,但字里行间全然是思念,仿佛能透过信纸满溢出来。
写完这信,他自己先细细读一遍,又觉得自己啰嗦,重新取来一张纸,简简单单道了个安好,嘱托他注意身体。写罢,他把信折好塞入信筒。
愣了会儿,又取出来,换回那封啰里啰嗦的放进去。
写完信,天色已经了暗下来,鸽子飞不得了。
沈郁看着那只灰扑扑的小鸽子心情大好,起身去厨房搜刮了一捧绿豆和小麦混在一起,犒劳犒劳这个小家伙。
长鱼舟是在十一天后,才看到沈郁的信。
虽然是当地产出的药材,但长鱼舟仍是奔走了好几天,亲自上山于悬崖峭壁寻药,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总算是把药材凑齐全。
长鱼舟把药材送去,又叮嘱了几句后就回了比竹苑,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鸽笼掏信。
一大张信纸被规则的折好卷圆塞在信筒里,奈何信纸太大,严严实实的卡在里面乍一抽没抽出来。长鱼舟笑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取出来。
展开信纸,只一页信,他竟读这般久。
得知沈郁过得不错,长鱼舟安心不少。他又回了封信,解释了自己回信迟的原因,让他莫要担心,又随便唠了几句家常,说了些上山采药时的趣事给他。
长鱼舟十五岁任职左使初入江湖四处奔走,信鸽往来不绝。
他十六岁时长鱼泷身死,自此他孑然一身,每逢佳节酒楼买醉,无人团聚。
时隔五年,将近二十一岁的长鱼舟终是再次收到了家书。
在长鱼舟静心照料两个月后,长鱼筱叶的病情方见了好转,已然可以下床稍作走动了。
雾山早春并不下雪,但屋内尤为阴冷,长鱼舟与长鱼筱叶都是受不得寒的身子,屋里火炉燃着极旺,二人一人裹着一件厚狐裘围在炉火旁摆棋对弈。
下棋本该抓先,长鱼筱叶将白子向他那边推了推,示意长鱼舟先行。长鱼舟知他脾气,便也不推脱,两指夹着一颗玉子落于雕花玉棋盘,玉石相击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而长鱼筱叶所执黑曜石落在棋盘上是另一番声响,两声交错,宛如和鸣,分外好听。
然而棋盘之上,却是步步暗藏杀机,分毫不让。
一片宁静中,长鱼筱叶忽然开口, “听说,有人在逍遥阁买到了暗香飞叶。” 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也始终未离开棋盘。
暗香飞叶是长鱼舟与魔教擅长摆弄机关暗器的邱溟共同制作的暗器,一共十枚。这暗器长鱼舟只用过两次,第一次用在了数年前魔教与正派对峙的剿魔大会上,而第二次则是在沈郁遇刺时迫不得已。
长鱼舟为避免身份暴露,他只能在用过暗香飞叶后,将其中四枚暗香飞叶送到逍遥阁代售,并由逍遥阁散出暗香飞叶共十枚,璇玑楼楼主谢卿先前曾买下四枚的消息以混淆视听,以避免那些人将谢卿与魔教右使鸩联系到一处。
但他并未欲与长鱼筱叶说太多,只道:“前些日子打点商队急需银子,只得卖了些暗器和药丸周转。”
长鱼筱叶漫不经心“嗯”了句,忽又咳了几声,未戴牢固的鸟面面具随着他的咳喘簌簌抖动。
长鱼舟记得在他幼时,师傅的这只面具、长生的面具与他的这只同样是一片鲜亮的翠蓝色。但随着岁月的洗礼,长生与师傅面具上的翠色都已褪去,变成一片以混沌研磨成的墨,黑得仿佛最恶毒最阴暗的诅咒。
转眼十几年前过去,只他自己的那只一如当初。
长鱼舟递了温水过去,长鱼筱叶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让长鱼舟放下门闩,自己摘下面具,用一方小丝绢揩去额角虚汗,半晌窒息似的长吸一口气,目光漂游的唤了声:“云止……”
他六岁那年,师傅为他起了这个字。
他尤记得,那时的师傅好似在透过自己去审视一段陈年过往,他从师傅的目光中品出了滔天恨意。
长鱼筱叶很少对他说一些往事,便是说也仅仅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沉吟,拼不出真实,甚至连轮廓都奇形怪状。
他想,或许只要知道了这些陈年往事,他便能让那根卡在喉间的刺消融。
所以长鱼舟一直在等,从他一无是处到如今独当一面,从无权无势到如今统领一方。他等了太久,然师傅从不曾向他吐露;他查了太久,可依旧一无所获。
长鱼舟失神的功夫,长鱼筱叶也在沉默。他似在回忆,又好似只是出神,良久终于慢悠悠补上了后半句。
“我老了,云止。”
长鱼舟心口猛地疼了下,他扯了扯唇角,笑意有些僵硬:“师傅不是正当年么。”
长鱼筱叶不过也三十有八,容貌未见得衰老,因是相貌出众,故而瞧来也不过三十出头,但往昔所见的那些人世沧桑都深深印在了眸子里,故神色尽显老态,身体也着实差得厉害,甚至不如竹崖山庄年过花甲的老叟。
不管长鱼舟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这样。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师傅内心早青春不再,身体亦是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还能熬过几个春秋。
“云止,你当收个徒弟。”长鱼筱叶颤颤巍巍地落下一子,“你早便可以出师,而我如今也没这个精力再去教谁了,看你将绝学传承下去,我才能安心离世。”
“师傅……”长鱼舟默然,眼底一片氤氲。
“实话罢了。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长鱼筱叶却是从容,“这些日子在外漂泊,听闻你遇见了中意的孩子?”
长鱼舟下意识扫了眼长鱼筱叶,却见那人神色如常,似是当真随口一问。但他谨慎惯了,仍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试探道:“确实有,师傅怎么知道?”
长鱼筱叶淡然道,“右使某日酒醉,说你重金从他手里买了个模样相当标致的孩子,此等豪气……”
长鱼舟正喝着茶,冷不丁听这话猛得呛了口,他擦擦嘴角苦笑道:“师傅,我怎么可能……”
“我自然信你。不过如今着事早在魔教传开了,教主被气得不轻,说你若是敢在外拈花惹草辜负挽叆,他定要剥了你的皮。”
钟挽叆便是长鱼舟的师妹,亦是教主之女。
魔教以武为尊,挽叆武功虽也数一数二,但教众却不服女子掌教。老教主为助女儿镇住教众防止叛乱,择左右使其一为其夫婿。于是相较于风流成性、半路从蛊苗中选出来的右使,更为洁身自好、自幼就生长在魔教的与挽叆青梅竹马的左使鸩便成了最佳人选,遂兀自定下二人婚约。
可能教主也不会想到,会有人不想娶贵为教主之女,貌若天仙倾国倾城的挽叆。
长鱼舟对挽叆仅仅是兄妹之情,可到底顾及挽叆颜面不好提及退婚,这些年为叫老教主主动退婚折腾了不少风浪皆是无果,这事便也一直搁置着。
长鱼舟倏然一叹,忽就看淡了:“算了,让他们说去吧,最好是再添油加醋让老教主收回成命。”
长鱼筱叶只是笑着摇摇头,又问:“那孩子天赋如何?”
长鱼舟摇头:“不是学医御毒的料子。”
“收不成徒弟就罢了,” 长鱼筱叶落下一子,“不过你既然喜欢,带回魔教不好?你也该有一把自己的刀。”
长鱼舟心下咯噔,忙道:“云止是真喜欢那孩子,也知道做羁鸟是什么滋味,不愿束着他。”
长鱼筱叶迟疑间,长鱼舟已将话题从沈郁身上转移开,“弟子一事,师傅身边有合适人选么?”
说话间,棋盘上胜负已定。
长鱼舟一着不甚,满盘皆输。他收子,勾唇笑道:“果然还是下不过师傅。”
长鱼筱叶却不再提及收徒,只抬眸直视他,那双眸子仿佛一把被岁月磨砺得锋利无比的刀,轻而易举便可以抛开别人□□,将其内心**裸地暴露出来:“那一子你若果断舍弃,断不会如此惨败。云止,优柔寡断迟早会要了你的命。”
长鱼舟怔住,一时无言。
“罢了。”长鱼筱叶叹了口气,兀自收了棋子,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这件事上,我本也没什么资格说你。云止,我无大碍了,你回去吧。”
长鱼舟告辞正要离去,长鱼筱叶又叫住他:“云止,外面梅花还开着吗,给我折一枝来。”
此时腊梅已经开败,长鱼舟漫山遍野的找终于在山阴处找到一朵尚开着的花,小心翼翼地护着花枝带了回去。长鱼筱叶接过花枝垂眸细嗅,却被极淡的花粉呛得直吸鼻子,一个喷嚏将花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杆枝子。
他愣了会儿,终是叹了口气。
“你走吧,云止。我想自己静静。”
长鱼舟告辞离去,心里不大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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