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日,长鱼舟与沈郁商议之后行程。
飞羽夺魂的出世使得长鱼舟愈发不安,一场大风波即将席卷整个江湖,一日查不到飞羽夺魂的出处,他便一日安不下心来。百里遥虽是逍遥阁阁主,可他也并不知晓将飞羽夺魂送来的东家是什么来头,还是得调璇玑楼的探子或是去予君阁寻找寻找线索。
再者,长鱼舟之后又将飞羽夺魂翻来拂去研究了许久,他发现暗器中震荡出的粉末中除却寻常毒物,还混合着一种特别的物质,乍看来像是蝴蝶的羽粉,且这毒粉与中原毒物制作工艺有异,便怀疑这东西兴许与蛊有关。
长鱼舟对蛊了解不多,思来想去还是去向师傅讨教。
是以原本游山玩水的计划只能就此终止,长鱼舟去与百里遥辞别,后者本欲设宴相送,长鱼舟只道:“等一切风平浪静,我自会带好酒过来,届时把酒言欢。”
可这风平浪静,倒也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午后,两辆马车由逍遥阁驶出,沈郁与苏言带着长鱼舟写给易言之的密信向北走回予君阁,长鱼舟则只身往西去雾山。
数日后。
晨光熹微,浣溪谷云烟缭绕,林木葱郁,水汽与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最是清幽。长鱼筱叶习惯了这边的水土,故而离开魔教后并未搬去太远之处,而是在雾山最北的山谷之处扎了根,若是穿过山谷,便是云岭南岭的山脚之处。身周是浓郁的翠绿,昂首又能见得层峦叠翠之后高昂幽静的雪山,景致极佳。
长鱼舟踏着山雾向林深处行去,顺着先前在树中钉下的标记一直走,趟过溪水踩过青草,待钻出树林,一座不算大的二层小楼映入眼帘,这便是百里筱叶所居之处。
他前些日子便递了拜帖,今儿又特意起了个大早借山下镇子中的厨房做了几道清口小菜,一路运着轻功紧赶慢赶还是因迷路来迟了些,提着食盒上前扣门,不多时屋门大开,这次开门的不是孟千渝,而是长鱼筱叶。
长鱼舟恭敬唤了句师傅,长鱼筱叶应下,请他进门。
饶是只有他和孟千渝住在这里,长鱼筱叶依旧戴着面具,不过并未扣在脸上,而是斜斜扣在脑袋一侧。他气色算不得好,仍是病恹恹的样子,鬓角又添了斑白,更显憔悴。
长鱼舟盯着他不知何时更为花白的发,心中酸涩。被盯着的人却丝毫不觉,他静默得等小菜被长鱼舟一一端出摆上桌子,眼底不经意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可饶是心中欢愉,嘴上却又是一套说辞:“有心了,不过用不着亲自做这些,侍童做的也是一样。”
师傅不拘言笑,长鱼舟是惯然的,但他总能觉察到师傅的情绪。于是他莞尔:“近些日子便让云止表表孝心罢。”
长鱼筱叶这住处与魔教离得不远,因而在魔教那会儿长鱼舟还能下山来与他下棋弹弹琴,往后待他回竹崖山庄,再见机会可不多了。
纵然旧事过往缠成心结,长鱼舟对这个亦师亦父的人仍是爱大过怨,恰好沈郁与他赌约在先,估摸这些日子忙着挣银子还债,大抵是没空与他回竹崖山庄,因而这番回来他是要多待上一阵的。
长鱼筱叶拍拍旁侧凳子:“愣着做什么,坐下一起吃。”
长鱼舟依言坐在他旁侧。
长鱼筱叶目光扫过各样菜色,不紧不慢地一样尝上几口,由衷赞叹道:“你这厨艺,即便是毒药怕也能让人心甘情愿吃下去。”
长鱼舟淡淡一笑:“师傅谬赞了。”
这一餐很是和谐,饭后长鱼筱叶又留长鱼舟下几盘棋。
对弈期间,长鱼舟向师傅讨书阁钥匙,长鱼筱告他方位,奇道:“书阁里的医书不是被你翻了遍么,是有哪里记不清了?”
长鱼舟摇头:“不,最近对蛊起了几分兴致,想试着摸摸门道。”
长鱼筱叶半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云止,你幼时有什么不懂的总来找我问,可如今关于蛊你甚至未曾入门,却宁愿自己去翻自己去摸索。你可还记得我仍是你师傅。”
长鱼舟夹着棋子的手陡然一顿,过往翻涌而来,在心底激起一片微澜。
如若不被提及他兴许再不会主动想起来,曾是有过这么一段时间他是依赖着师傅的,纵然无父无母,他也从未艳羡过任何人。
甚至,连他待沈郁的好,也不过是从这个人身上学来的。
可谁知……
他仍记得,六岁那年外出半年有余的师傅归来时满身风尘,衣服上凝着大片干涸的血色,怀中抱着襁褓之中哭得厉害的长生。
他被长鱼筱叶的模样吓了一跳,过去拉师傅的衣角,后者只抱着那个孩子,什么也没说,目光是灰暗的,半晌,他像是被吵得烦了,目光冷冷扫过来,像是染血的锋刃。
自此师傅好似变了一个人,对他动辄打骂、苛责、无视……多少次严苛训练让他命悬一线,而师傅总是一脸淡漠。幼时的他不知那年师傅经历过什么,他一味认为是自己资质愚笨让师傅失望,可即便他拼了命努力也不曾找回曾经的师傅。
长鱼舟不是没想过一个人性情大变,必然另有隐情。但他们二人偏生一个不追问、另一个也不说,过往化作二人之间深深的沟壑;化作长鱼舟心头血淋淋的伤痕;化作一根卡在喉间的鱼刺。
他们就这般这般得过且过、不温不火地僵持了许多年。
长鱼舟失神的功夫,棋盘上胜负已分。长鱼筱叶疲倦得快,他兀自上床躺下,慢悠悠闭了眸子:“云止我累了,你去吧。若有不懂的,再来问我罢。”
长鱼舟颔首,正巧孟千渝进房来,长鱼舟走出门去与她寒暄几句,随后去了自己厢房。
而后月余,长鱼舟日夜研究那几本蛊毒经著,时常通宵达旦,眼下泛着乌青。这期间,他去山下驿站与沈郁通了几封信,沈郁在信中提及百刃曾在菖淋与一个有这刺青的男子交过手,当时那人在灵隐山里走得很熟熟门熟路。
灵隐山是除了雾山以外,第二个容易迷路的地方。而那里,是武林盟主岳真的地盘。
璇玑楼的手腕有限,长鱼舟遂花了笔银子令予君阁代为探查,满门心思扑在蛊毒经著之上,可即便他把那些书翻薄再翻厚,依旧未能将飞羽夺魂中的蛊研究明白,无奈之下只好去后山敲长鱼筱叶的门。
长鱼筱叶正解一盘残局,见长鱼舟来,他并不惊讶,眼眸一抬:“哪儿没学明白?”
长鱼舟从怀里取出乘着飞羽夺魂的锦囊:“想拜托师傅瞧瞧这暗器中的蛊。”
长鱼筱叶目光扫过这几枚飞羽夺魂,眉头短暂得及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色:“逍遥阁代售的飞羽夺魂,原是被你抢去了。”
长鱼舟干笑道:“有些兴趣……”
长鱼筱叶摆摆手:“千渝去逍遥阁逛了一圈,也不过是看个热闹。谈及飞羽夺魂,说是被不知那个神秘人财大气粗的拍了去,连武林首富聚丰门副掌门砸价竟没砸过。”
长鱼舟尴尬勾唇。倒不是他财大气粗,只不过聚丰门本半商贾出身,讲究利益,出价总要先算算价值再做打算,不像他势在必得罢了。
所幸长鱼筱叶并未在这问题上纠结太多,他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缓缓走来坐在长鱼舟对面,十分随意地捏起一枚飞羽夺魂:“我研究研究,明日给你答复。”
长鱼舟还想一日功夫可够,然转日长鱼筱叶当真试出物为何。
“试出来了。这里面混着木石蛊。”
“木石蛊?”长鱼舟未在书籍中看到相关记载。
“幼虫以特定药草喂养半月以上,待其化蝶,复以醉梦花粉喂养七日,取其蝶粉,乃成木石蛊。”
有关于蛊,长鱼舟看过经著仍是一知半解,长鱼筱叶开口道:“蛊么,有的能杀人,有的则能救人。若想学蛊,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这些日子我慢慢教你。”
长鱼舟:“谢师傅。那木石蛊的效用是?”
“可使人经脉阻断,同时有万蚁噬心之痛,若强行用内力冲破经脉,则会导致经脉逆流,但也不会立刻身亡,而是吊着你一口命,只能像个泥人一样瘫在地上任人宰割,就算不冲破经脉,中此蛊者也活不过半炷香。”
长鱼舟暗暗蹙眉,这蛊非是一击毙命,而是变着法儿折磨人,当年那些人将这种东西用于云谷,是为了逼问《霜山图》的下落?如今江湖也没有关于《霜山图》下落的传闻,便是情报组织予君阁也不知那东西的去向。
难不成,那些人已经将这东西收入囊中了不成?但云谷主那般铁骨铮铮的男人,便是受制于敌,又岂会轻易松口?
“师傅可知这蛊的出处?”长鱼舟问。
“巫月。”长鱼筱叶道,“犀虫与醉梦花皆产自巫月。”
长鱼舟忽然想起原先在陵城侍郎屋外听得的对话,那人口中的“公主”,莫非便是巫月国公主?遂又问:“师傅可知巫月国的公主?”
然而长鱼筱叶却道:“巫月没有公主,巫皇女儿被称为月司,儿子则被成为祝司。”
长鱼舟短暂蹙眉,思索片刻问:“关于巫月,师傅可还知晓些什么?”
他对巫月感兴趣,长鱼筱叶似乎并不惊奇,只用一种微妙的眼神淡淡扫过长鱼舟,饮了口茶后不紧不慢开口:“巫月是个四面环山与世封闭的小国,是原先东州中原人迁徙去建了国的,所以不管是容貌还是文字语言,都与东州人没甚区别。”
长鱼舟捉住了矛盾点:“但巫月人与东州朝廷仍有所往来,且市面上仍有不少巫月国的小物件,又为何说其四面环山与世封闭?”
长鱼筱叶道:“因为巫月不许国人走出巫月,但早些年东州人亦可去巫月行商。巫月地方虽小,却能产出不少奇珍异宝,如夜光璧,再比如一些中原没有的草药。所以巫月人靠这些与邻国交易,便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长鱼舟不解:“既然是这样的地方,邻国怎能不觊觎?”
长鱼筱叶重重咳嗽几声,喝了口茶顺气,这才又道:“巫月是被诅咒之地,巫月人若离开巫月,则会慢慢衰竭而亡。东州人前去巫月,只停留个小半年也无妨,若在巫月久居,亦不能再回东州,否则同样会衰竭而亡。”
长鱼舟惊讶道:“竟还有这般稀奇之事。”
长鱼筱叶继续道:“有些东州人遇见了心仪的巫月女子,待与其成婚后又因巫月不过弹丸之地而抛弃妻子回到东州。于是某些巫月女子便不惜代价要去东州寻夫;又或者一些巫月人总听东州人说山外的事情,心生向往,不惜代价也要去外面看看。巫皇不愿国人丧命,后便下令再不许私商入境。”
说到此,他话音一顿,随即讽刺地笑了笑:“可究竟是为何,谁知晓呢?”
长鱼舟后知后觉,心头冒出个令他心慌的设想:“师傅……是巫月人?”
长鱼筱叶少见地笑了笑,岁月没在他的脸上刻下深深地划痕,却在他的双眸中沉淀了百年寂寥:“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
长鱼舟默然无言。
“我对巫月死心了。”长鱼筱叶一叹,“云止,我活不得太久了。既然你提到,有些事我总要跟你说开才好,不然我怕是要死不瞑目。”
长鱼舟喉头一哽:“师傅……”
“云止,你恨我不曾?”
未待长鱼舟回答,长鱼筱叶自嘲一笑:“那些往事听了糟心,便不说与你。总之,你六岁那年,家姐因我而死,而我的爱人也撒手人寰,我恨世道荒诞、恨自己无能、恨……恨得太多,活成了个疯子,便也迁怒于你。是我对你有变,你该恨我。”
“我很后悔,云止。”长鱼筱叶垂眸,双拳握得颤抖,“若能重来,我愿永远是你最初的那个师傅。”
长鱼舟愣了许久许久。
这个真相,他等了太久,久到他已然能对二人之间的沟壑视若无睹;久到伤口都结成狰狞的疤;久到鱼刺横在喉间的痛楚已然麻木……可在得知一切的这一瞬,他心口忽然疼得厉害。
他确实不甘了许多年,也恨了许多年。
但其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些年他所恨的究竟是什么。
所恨的似乎并不是这个人,反之他比任何人都在意长鱼筱叶的身体,盼他安康;他亦不恨长鱼筱叶的严苛,若非如此,他也没有如今可以在乱世中护重要之人的实力与魄力。
可困扰他的不仅仅如此。
长鱼舟抬眸,问出多年困惑:“师傅曾经是如何看待我的?”
“我曾当你是我至亲之人,”长鱼筱叶道,“可是晚了,云止。是我薄你,再无资格将你视如己出。”
“如此。”长鱼舟深深呼出口气,忽释然一笑,“我不恨了。”
因为他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恨的无非是他们任由彼此心生隔阂,生生蹉跎了这么多年;原来,他爱着这个如兄如父的男人,从一而终。
如若,幼时他便能读懂这个人笑容藏着的几番落寞,看清那目光悠远的寂寥,或许一切都不一样。
长鱼舟含笑道:“无论师傅如何看待我,于云止而言,师傅都是如我父亲一般的人。”
长鱼筱叶哑然,一时不察,眼底氤氲。
都说破镜重圆,他们二人都明白,破镜即便重圆亦会有粘补的痕迹,永远回不到从前。可是能够重圆已是难得。
得以释然,这便够了。
说罢过往,长鱼筱叶复又将目光投在那几枚飞羽夺魂之上:“云止,我有时就在想,先前那般煞费苦心,真的值得么?可能是我老了,也累了,总觉得等哪日此身消弭,我才算是解脱。”
长鱼舟不知师傅所言为何,便不知作何言语,长鱼筱叶也没等他回话,他道:“飞羽夺魂现世,只怕这江湖要乱了。然身在江湖,难免招惹是非。云止,听闻你向教主请离魔教,你许了他什么?”
长鱼舟道:“若神香。”
魔教的武功心法与其他们派不同,魔教御毒心诀是以毒炼体从而增进武,然这心诀需要辅以的奇毒若神香已是失传,唯剩下个残谱。长鱼舟研究过许多年,多少有些修复残谱的想法,哪怕不能原模原样,大不了造出个差不多的也不是不可。
长鱼筱叶却不似长鱼舟淡然,他眉头紧锁,定定望着长鱼舟。若要炼制若神香,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血凝枝很是难得。且若神香这类奇毒炼制过程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致命。
长鱼筱叶从床边暗格取出一物交到长鱼舟手上:“这枚药我留着也是无用,炼毒前服下以防万一。待你彻底脱离魔教,是做个寻常商人还是开个酒楼都随你,只是莫再别参与进这些江湖事。”
长鱼舟微微抿抿唇,继而郑重开口:“师傅,徒儿尚有牵挂,不可避世。”
“牵挂?”长鱼筱叶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蹙,“你是说从刃庭花手里买下的那个孩子?”
长鱼舟坦言称是,长鱼筱叶目光从茶杯之上抬起来:“你苦心调查飞羽夺魂也是为了那孩子?”
长鱼舟被点破心事,一时神色复杂。
长鱼筱叶冷声一笑:“我就说,不过是个暗器怎叫你花这大价钱买下,原来这暗器还牵扯了什么江湖大事……难不成是云谷那一桩?”
长鱼舟面色煞白。
“我需提点你一句,云谷之事牵扯众多,这些是是非非不是你能控制住局面的,只怕到时除了巫月,你还需与诸多意想不到的势力为敌。”长鱼筱叶面色凝重,撂下茶杯,“云止,你非要为了那小子趟这趟浑水么?”
长鱼舟深吸一口气,目光决绝:“师傅,我意已决。”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半晌,长鱼筱叶终是一叹:“罢了,劝不过你,但愿你不会后悔。”
长鱼舟却道:“若连珍视之人也护不住,那才会后悔。”
“珍视之人……”长鱼筱叶怔然,忽然笑开,“你活得比我通透。若我也能通透一次,或许结局便不一样。”
而后二人就此事不再多提,只扯了几句闲话。长鱼筱叶又给长鱼舟一口药炉和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让他转交徒孙苏濯尘。他虽面上凉薄,可留给苏言的东西各个都是难得的精品。
长鱼舟一作揖:“云止代濯尘谢过师傅。”
待长鱼舟离开房间后,长鱼筱叶倚着床栏望着眼前虚空。
他所珍视之人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长鱼舟,当然是盼着他一生顺遂。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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