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舟似听出些言外之意,但瞧沈郁容色,只觉是自己多心。他心中动容,抽出怀中折扇在少年肩头轻轻一扣,莞尔笑道:“什么刀不刀的,我养个弟弟难不成还是要当武器使?”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是走到阁楼之下。
长鱼舟疲劳整日,实在没精力继续秉烛夜谈,再者又瞧沈郁脸色苍白,便早早打发沈郁回房休息,自己也回屋熄灯躺下。才阖上眼睛,便听见隔壁传来细微的叮当之声,也不知沈郁在鼓捣些什么。
这声音倒是规律,细听来并不觉吵闹,反而清脆悦耳,遂伴着这声音渐渐睡去。
这一夜被这江湖是非所扰,梦里都是勾心斗角,一觉睡得不甚安稳,转日长鱼舟早早便清醒了,闻得隔壁仍旧窸窸窣窣,似是镌刻之声。懒束发穿衣,只草草将衣衫披在亵衣之外,便去旁十敲沈郁的门。
房门大开,沈郁身上依旧是昨日的装束,眼下淡淡乌青,显然是熬了个通宵达旦。
“一晚上鼓捣什么呢?”说着,长鱼舟被晨风吹了一激灵,抱着胳膊往门里挤,“先让我进去,好冷。”
沈郁做贼心虚,一步窜入屋内,快速收拾桌儿上的狼藉:“还没准备好,哥哥等我一会儿。”可他收拾哪有长鱼舟走进来快,遂灵机一动,从旁侧扯过屏风,把自己和那一方小桌儿挡在里面。
“神神秘秘的。”长鱼舟纵然这么说,却也没执意要去探清楚他的小秘密,而是一头栽上沈郁的床,拎了被子盖在身上。沈郁房内没点安神香,他的衣物整齐地摆放在床头,飘着清新的皂角香味。
长鱼舟眼皮打架,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沈郁端坐床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
长鱼舟一惊,抚胸道:“天,怪吓人的。”
沈郁收敛目光,起身拿过两个锦盒来。他双眸低垂,嘴角抿着生涩的弧度:“给哥哥的生辰贺礼。”
“让我瞧瞧忘忧给我准备了什么。”
长鱼舟眉目无意间蔓延开春风似的柔色,万般珍惜地接过盒子,打开第一个锦盒。
盒子里面躺着的是一只雕着花草的精致金铃铛。长鱼舟自然认得,这是他曾随口与沈郁提到的千里铃。一对儿雌雄蛊虫分别养在两只金铃铛中,需要时以一滴血唤醒,虫醒而鸣,另一只蛊虫远在千里亦有感应,同鸣之,鸣过即死,谓之千里铃。
没想到沈郁还记得。
长鱼舟不由勾唇,起身对沈郁道:“你且等我一会儿。”说罢出了门去,再回来时手里握着另一对儿千里铃。
他将一只铃铛递到沈郁掌中:“逍遥阁上下统共两对儿千里铃,我去阁里的时候就剩下一对儿,那会儿我还想还有谁知道这被百里遥忘在一边没摆出来的小玩意儿,原来是你买去的。”
沈郁瞳仁一震,汹涌的情绪如惊涛骇浪冲击在心口,震荡出振聋发聩的声响。于是将铃铛贴着胸口紧紧握着,好像这般就能让那金铃里的小虫子把他的心跳传达过去。
“这个铃铛,我惦记了许多年。”
然而他的爱意只在内里激荡,受层层壳子束缚,终是只化作唇角似扬非扬的弧度难以为人觉察。于是长鱼舟只是莞尔:“我之前说得不全,老管家说这铃铛全名是千里相思铃,巫月贵族间流行的玩意儿,远行时赠与心上之人,遥传相思。五十两听个响,小少爷当真是越来越会讨人欢心了。”
沈郁耳尖泛上薄红,他道:“不是为了听响。”
长鱼舟抬眸:“嗯?”
“不是为了听响。”沈郁再次重复,他忽然将长鱼舟的手捉在掌心中,不轻不重地握着,目光炽热如火,又澄澈如雪山之巅的夜空。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只若你唤我,便是千里之外我也定会去寻你。”
长鱼舟只当沈郁这番话是幼弟对自家兄长说的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却并未留意沈郁说这句话时,并未唤他哥哥。
但他仍是被少年的这番话触得心弦颤动,笑着回握:“我亦如是。”
沈郁被长鱼舟握着的手是冷的,掌心渗了一层薄汗,他生怕心头兵荒马乱被人觉察,忙轻轻收回了手:“哥哥瞧瞧另一样。”
长鱼舟打开另一个锦盒,见里面是那块让沈郁欠下他大额债款的羲和晶。
赤红色的晶石被细细打磨得圆润,这晶石先前便是扁而圆的形状,沈郁便就着形状雕出个双鱼环抱的样式来,钻了孔穿成吊坠,雕工未见多精湛,却也是用心。
这般品质的羲和晶可谓是可遇不可求,沈郁因起功法原因经年体寒,这块羲和晶再适合他不过;而他自己的体寒乃是多年积累下的病症,非是羲和石可调理的。这东西留在自己手中实在暴殄天物。
长鱼舟心底一片柔软,但到底舍不得收,扣上盖子:“这个更适合你。生辰贺礼一个千里铃便够了,羲和晶你自己留着。”再抬眼,发觉沈郁竟委屈极了。
“哥……”
“我收,我收。”长鱼舟重新打开锦盒,将那坠子系在项上。
吊坠似仍残存着几分少年掌心的丝丝暖意,随即渐渐炽热起来,自被贴着的皮肉一路烧到心里。他垂着眸子,右手隔着衣料扣在这枚吊坠之上。可坠子分明是微凉的,晶石纵是有活络经脉之效,倒也不会让人心口发烫。
长鱼舟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蹙,再缓缓舒展开来,俨然又是笑如春风的模样。
“忘忧,我很喜欢。”
午后,长鱼舟按着沈郁睡了个回笼觉,自己去苏言那边教了半日医术。
先前不曾过问,长鱼舟今日才知苏言生母本是郎中之女,苏言自小便修习医术,基础扎实,他随口出的考题都能一一答来,便连有意刁难的问题也无有差漏。
长鱼舟甚是满意,收起折扇正色道:“我派绝学名为《乱世毒经》,取意如其名,此书记载毒方足够你搅搅江湖之水。不过天下之毒并非尽恶,故《乱世毒经》分二门,一门主制天下奇毒以制人,而另一门则是以毒攻毒,以毒救人。这两条路也并非毫不相干,另一门多少也是要学的,不过是侧重不同。”
苏言问:“师傅当年选了什么?”
“我当年没选,我自诩天赋异禀,非要短时间内二者兼得,为此付出不小代价。然草本之术,博大精深,而人这辈子不过蜉蝣一瞬,能精通其中一门已是不易。”长鱼舟无奈一笑,语重心长道,“濯尘,我知你刻苦,不过练功也好学医也罢,一是要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二是不可贪多,刻苦要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内,方为助力,否则得不偿失。我在这二者上皆吃过亏,故不愿你走我的老路。”
苏言颔首称是,长鱼舟道:“这二门,我如今更擅炼毒夺命,主要也是形势所迫。濯尘,我知你心中偏向,但若要选第一条路,还需辅以我派轻功《踏影诡步》和暗器心法《袖藏千机》。但你如今年岁十五,错过了练功最佳的时候,即便再刻苦也很难做到叱咤风云,到不若如悠游子池未央那般专心修习医术,亦可为人上人。”
苏言垂眸,眼底微红:“师傅,即便再苦,我也情愿一试。濯尘只望日后可以手刃……行恶之人。”
长鱼舟早料他定会这般抉择,叹道:“既然你已决定,那便如你所愿。武功日后由你师叔教你,今日你且先随我学御毒之术。”
就这般,长鱼舟指导苏言毒术直到了薄暮,正准备收拾传膳的功夫,一婢女给长鱼舟苏言二人送来张字条。
原是沈郁对自己的厨艺心里有数,便没托大非要亲手给长鱼舟煮上一碗长寿面,而是事先定了临海的酒楼雅间,自己先去打点,唤二人傍晚时分去海边赴宴。
沈郁准备得正式,长鱼舟也不好太随便了,换上那身孔雀开屏似的重绣长衫,用玉簪好好绾了个发髻,这才与苏言出门去。
沈郁定的酒楼离逍遥阁不远,不过他还记得长鱼舟是个一等一的路痴,特意画了地图。长鱼舟确是连看地图的脑子都懒得走,把地图丢给苏言指路,顺顺当当到了地方。
沈郁选的地方挺气派,楼阁雕梁画栋,店小生个个容貌标致,穿得也讲究,大堂有唱曲儿的歌姬,咿咿呀呀好生热闹。长鱼舟报过沈郁化名,随店小生前往楼上雅间。推门而入,一阵幽香铺面而来,这香气清淡雅致,一嗅便知不是不是一家酒楼舍得燃的寻常香料,想也知是沈郁提早过来换上的。
长鱼舟绕过屏风,凭栏而望的沈郁转过头来,眼底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过来为他拉开椅子:“哥坐这儿,这边景致最好。”
长鱼舟落座,转头望向窗外,夕阳垂暮,天光泛着桃花似的粉,浸了晚霞的海水翻涌着浪花,远处的渔船悠悠而来,近处惊涛拍岸,不绝于耳,当真是好景致。
桌子儿不大不小,长方型,能坐六人。长鱼舟靠窗,沈郁将另一个靠窗的位置留给苏言,自己坐在长鱼舟旁侧。不多时,饭菜摆满餐桌,全是些长鱼舟纸糊的胃口也能承担的清淡餐食。长鱼舟高兴,看这几日身子还算不错,便又要了壶好酒,沈郁没拦着,由他尽兴。
苏言从怀中取出事先藏好的一细细长长的锦囊给长鱼舟,道句恭贺生辰。长鱼舟再次意外了一番,打开见是支精竹长笛,竹笛上的挂穗儿是一支如小指粗细长短的碧玉小笛,不能吹奏,但雕工尤为精致,挂件倒是比竹笛本身贵重得多。
苏言勾起一抹腼腆的笑意:“也不知师傅会不会吹笛,瞧着这个挂件可人,就自作主张买下了,不知师傅可喜欢?”
长鱼舟最是喜欢这类小玩意儿,把玩着笛子笑道:“喜欢得紧,虽不会吹,但我可以现学。”
沈郁浅浅一笑,被长鱼舟抓了个正。
长鱼舟:“说来光吃饭有什么意思,咱是不是该听个曲助兴?”
沈郁以为他要找个碍眼的歌姬上来唱曲,却见长鱼舟把玉笛递过来,笑眼盈盈:“忘忧可会吹笛?”其实也不过是明知故问,他早便在沈郁书架上瞧见过笛子曲谱。
沈郁却是满脸犹豫,纠结再三最终还是接过竹笛送到嘴边。他有些年头没碰笛子,也不知自己能吹成什么样,又不愿在长鱼舟面前丢人,吹个曲硬生生像是逼他去送死。
沈郁薄唇轻抵笛孔边缘,送气,笛音悠扬婉转,如丝如缕,余音绕梁。
他这一曲《梅花引》吹得极缓,曲如斯人,从容而淡然,端庄内敛中透着凛然。长鱼舟好似就在真透过此曲见白雪皑皑中一树梅花迎风而立,在无人处自有一番幽香馥郁,自成一方岁月静好。
沈郁的心里有一棵傲雪而立的梅树,便是土壤被翻得凌乱,花瓣溅染了血污,它还是那棵傲然不屈的梅树。
长鱼舟一早便知道。
他用目光细细勾勒抚笛人侧脸英俊而柔和的轮廓。沈郁正侧对着他,半只星眸被额前垂下的青丝遮掩着,眼帘低垂。他眸子生得极美,长睫如扇,眸色很深,黑得像是静谧的夜。
与沈郁分别三年有余,长鱼舟记忆里的他仍旧是幼时的模样,故而时常仍将他当做一个懵懂稚子。但少年人稚气早已褪去,如今生得料峭分明的轮廓、俊秀疏淡的眉眼、宽阔挺拔的肩背,他早已不知不觉长大成人。
如今的忘忧,是想为他分忧的忘忧;是想护在他身前的忘忧;是……旖旎如月,让他移不开目光的忘忧。
是他的忘忧。
苏言亦是静静听着这一曲《梅花引》,目光却不在吹笛人,而在杯中酒。酒是寻常不过的梨花酿,清清淡淡的甜,清清冷冷的香,与他雅致温和的师傅甚是相配,师傅所选的酒,又与这曲相得益彰。
他又垂眸瞧着垂与臂腕的衣袖,这间长衫是为了应景而换的喜庆颜色,柔软飘逸的长衫,是师叔为他选的款式。白色长衫于袖口镶着半寸由于的红边,红是腊梅红,白是月照白雪的白,这般配色倒是常见师父这般穿着,确实好看。
可他却觉得这般颜色与自己不相称。
他本该隐藏于昏暗之中,身披能掩盖一切脏污的墨色。
即便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可过往就是过往,是刻在石头上深深的痕,而非沙滩上的一个虽是能被海浪带走的名字。除非他肉身毁去灵魂不在,否则,他永远无法释怀。
苏言听着曲,低垂眸子小酌一口,偏头望窗外水波荡漾,月影悠悠,望得一片朦胧之色。
一曲毕,听者各怀心事,屋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沈郁放下竹笛,苏言先回过神来,他笑得很自然,声音也很轻:“师叔的曲当真好听。”
长鱼舟拍手笑道:“惊艳惊艳!我当与你学学。”
沈郁腼腆一笑,将那竹笛还回去。
长鱼舟先举了杯,几人碰杯,气氛随即又热闹起来。闲做消遣,三人行酒令,也不知是否有意为之,三人中最是文采翩翩的长鱼舟频频输酒,分明是甜酒,喝到最后却也醉人不浅。
明月高悬,长鱼舟与沈郁苏言二人并肩归去,月落繁枝影重重,他昂首,眸中盛满十五的月色,唇角弯弯。
“若说心愿,那便愿我幼弟与爱徒,岁岁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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