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长鱼舟也知自己一去短时间定然回不来,临行前为苏言留了些医书与功课,又嘱咐他要循序渐进,得空可以去药阁帮未央做做事,这也是一番历练。
对这个徒弟,长鱼舟很是愧疚。做人家师傅到现在已有大半年,武功武功没教,还是他师叔日日指导,医术也没教几日又要去寻药。此番若非是与人有约,他定是要带苏言出去长长见识的。
这般想着,长鱼舟看苏言的眼神又软了几分,温言道:“想要什么药材就去药阁买,我提前留了银子在那,不用吝惜银钱,学医最是不得纸上谈兵,多行医炼药才能有长进。”
叮嘱罢苏言,长鱼舟又去寻沈郁。
听闻他要去寻药,沈郁道:“我随兄长同去。”
长鱼舟一笑摆手:“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自己去便是。濯尘那孩子还劳你照顾了。”
熟料沈郁并未松口,定定望着长鱼舟:“哥哥,你有什么瞒着我么?”
长鱼舟打哈哈道:“你说什么,我的心酸过往还是爱恨情仇?小祖宗,我能瞒你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改日一一讲给你。”
“哥。”沈郁眸中暗淡,“我不问,哥哥便也从不说。元宵之后哥哥曾下过山,再回来时满身酒气。怕哥哥为难,其他的我不过问,但是哥哥左臂上的六个孔洞是怎么回事?”
长鱼舟故作轻松道:“不过是醉了酒,怕误了正事便以此法强打精神罢了。那钉子本就是这个用处,伤口极浅,不碍事的。”
“哥哥若是不方便回答,你不回答便是,何必用这些话来糊弄我?”沈郁道,“那钉我见过,并非这个作用,而是锁人穴道的。若非有什么威胁,你何故用这种法子伤自己。”
见沈郁眼底微红,长鱼舟唬人的话便这么卡在喉咙里。
“哥哥最是怕疼我不还知晓么?到底是我无用,不能为哥哥分忧。”
一时,长鱼舟如鲠在喉。
他自诩伪装得不错,哪怕是在相识多年的怀安眼中,他亦是无所畏惧、无所不能。若非时时刻刻将他收入眸中,沈郁又怎会从细枝末节中瞧出端倪。
面前沈郁眼帘低垂睫毛轻颤,眼尾坠着的微红在他分外英气的面庞上更显明艳。
长鱼舟悄然深吸口气,喉头滚动。
真是要了命了。
他不敢去将沈郁的手捞入掌中,便只是让目光在其上流连,声音缓缓:“忘忧,你是我的命根子”
沈郁胸口闷得厉害,抬眸反问:“哥哥于我而言就不是命根子了么?”
“所以你明白的忘忧,”长鱼舟道,“你最心爱物件总是贴身保护好,或是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我亦如是。哪怕我知晓你已经非比寻常,有着叱咤风云之能,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将你藏起来。”
“但我也明白,你亦是如此挂念着我,”长鱼舟终于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沈郁的手,郑重道,“许多事我无法与你言明,此一行我也无法与你同去,但我向你发誓,定会代你照顾好自己,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好不好?”
沈郁一叹,嘴角扯出一抹万般无奈的弧度:“哥哥真是……惯会哄我。”
长鱼舟这方笑入眼底,他道:“你也是,代我照顾好我的心肝。”
临行前,长鱼舟将抑制蛊的药丸交给沈郁,并一再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这药。
长鱼舟验过这药,确实无毒亦不是蛊。此药闻来有股极淡的血腥味,他先前看书曾了解过,有些极厉害的蛊分子母,母蛊一只,子蛊多只。解子蛊之毒需以持母蛊之人的血为引炼制解药。既然那少年说普天之下能解蛊的唯有他一人,那么他要么是炼蛊之人,要么便是母蛊。
但不管是哪个,长鱼舟没有解蛊之方,便是生擒那少年亦是无用,只得再想法子将这蛊名从那少年口中套出来。
转日长鱼舟一早乘马车来到城门口,少年已是等候多时。他跳上马车,熟门熟路从桌儿上抓个橘子握在手里,慵懒往长鱼舟对面的美人靠上一倚,隔着面具,直直盯着长鱼舟。
长鱼舟大概能猜到他的神情,定然是勾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他疲于敷衍这少年,兀自枕着软席小憩。
一路相安无事,傍晚时分马车才在客栈前停下。长鱼舟先下了车,少年懒洋洋跟在他身后,店小生讪笑着上前招呼。
长鱼舟道:“住店,两间上房,再炒几个菜送上去。”
“一间。”少年摆出一根手指,“一间。”
长鱼舟道:“就两间,去准备。”
少年没再反驳,接过钥匙转头进了自己房门。
长鱼舟也不管他,径自回房小憩。不多时店小生端了饭菜上来,他才在桌前坐下,房门便被轻轻踢开,少年端着饭碗走了进来。
长鱼舟抬眸无奈道:“你那屋不是也有饭食,来我这作甚?”
“看沈郁的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总要时时盯着才是。”少年在他对面落座,将面具掀了个缝隙,小口夹菜吃。
长鱼舟瞧他扣着面具吃饭,不由道:“你这样不难受么?”
少年抬起头来,玩味一笑:“你这是想看看我的容貌?”
“好奇自然是好奇,但好奇你便会让我看么?”长鱼舟失笑,“不过你这样吃饭岂不是很不便?我有个单遮上半面的给你用着。”
少年一怔:“给我?”
长鱼舟会错了意:“不过一个面具,还找你要银子?”说罢从包裹中取来面具递过去。
少年接过面具却未戴,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最终分外满意地揣进了怀里。
长鱼舟道:“你若是不用便还给我。”
少年护住面具:“不给,送出去的东西,别想收回去。”
长鱼舟被他这孩子心性逗得发笑。相处整日,他渐渐察觉此人并非恶毒无情、满心城府之人,更似寻常少年,不过略有顽劣。且这少年莫名给他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感,但具体与谁相像,他也说不清楚。
“罢了,给你便是。”
长鱼舟胃口不佳,只捧着粥碗小口喝汤。他没忘此行目的,回碗间隙设法套话:“既然要同行,我也该知道如何唤你才是。”
少年抬眸,停顿片刻无所谓道:“名字不过是个称谓,随便怎么唤。”
“随便?”长鱼舟一笑,“那唤你小翠。”说罢,他自己都愣了愣。
与沈郁初识之时,他也是这般唤沈郁的。
思及自己的宝贝弟弟,长鱼舟不由莞尔。这般神情被少年看在眼里,他分外嫌弃道:“你这什么表情?”
长鱼舟摆摆手,可乍一时仍是陷在旧时的回忆里,连带着对这少年卸了几分防备:“不喜欢‘小翠’,那给你换个名字,叫‘小桃’?‘秋儿’?”说着又分心去瞧少年的饭碗,他行事乖张言语轻佻,但吃相却是十成十的文雅规矩,与沈郁很像,大抵也是礼法严苛的大家出身。
眼见少年愈发不悦,长鱼舟霎时舒坦了不少:“你瞧,说着随便我叫,结果又生气。那你说我当如何唤你?”
“让你随便,又不是用这些阿猫阿狗的名字乱喊一通。”
少年默了默,到底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称呼。长鱼舟则道:“不若唤你无遮?”
少年抬眸,长鱼舟解释说:“看到你,就想起作为‘鸩’的时候我一直戴着个劳什子的面具。可若不是迫不得已,谁喜欢日日扣着这东西。不知道等你我分开后还需不需要遮面,可就算不是面具,顶着重重身份过活总归累人,遂想了这么个名字。”
前面的小翠小桃纯属是胡闹,大抵是因那句“小翠”想起沈郁,长鱼舟再看这少年都顺眼了不少,遂真心实意想出了这么个名字。待少年噗嗤一笑,他这才回过味,幸而脸皮比城墙厚,并不觉难为情:“笑什么,不过随便一想,不爱用便算了。”
“原来魔教左使‘鸩’也会这么用心给人起名字。呐,他们知道你是个软心肠的吗?”少年笑得辛苦,“你这人真是有趣,与传闻大不相同。”
长鱼舟不以为意,少年笑够了,托着腮望他:“既然是左使大人苦思冥想的名字,我自然是要用的。”
一餐毕,长鱼舟开开心心将人送走,本以为能落得一夜清净,熟料夜里无遮又抱着盖铺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将铺盖往地上一扔:“我要与你同住。”
长鱼舟蹙眉:“回你自己屋去。”
“我不。”无遮麻利地褪下衣袍钻进被子,以手撑着头躺着。由于刚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缓缓滴着水珠,“不过是住同一屋子,又不是同床,你在意什么?况且你又不是没与沈郁这般睡过。”
“不一样,沈郁是我幼弟,自然可以同住。”长鱼舟扔了方布巾,“头发擦擦。”
无遮草草擦了擦,翻身身背对长鱼舟,将整个人埋进被子里,胡搅蛮缠道:“那你就当我是沈郁。我要睡了。”
长鱼舟无奈,熄灯睡下。没过多久,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睁开眸子,见无遮在地上翻来覆去。
“折腾什么呢?”长鱼舟问。
“你这屋里燃的什么香?与寻常帐中香不大一样。”
“安神香,名‘夜续’。”长鱼舟又闭了眸子,“若是闻不习惯就回去睡。”
屋子再次静下来,待他半梦半醒之时,无遮出声唤他。
“长鱼舟。”
“嗯……”
无遮翻起身来:“沈郁喜欢这个味道么?”
“嗯?”长鱼舟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只道,“喜欢。况且拜那蛊所赐,他自幼便时常梦魇,后来便习惯了燃安神香入眠。”
地上人默了默,翻了个身没再说什么。长鱼舟再次阖了眼,快要与周公夜谈之时,无遮又开了口:“你初见沈郁时,他是什么样子?”
“话少、满眼戒备,少年老成。嗯——像个小狼崽子。” 长鱼舟含含糊糊道。
无遮忽而冷哼一声,问:“现在呢?在你这个‘好哥哥’的身边待了这么久,总该有些长进吧?……?长鱼舟,你睡着了?”
长鱼舟已被安神香熏得恍惚:“嗯?嗯,醒着。现在的沈郁啊……”
如今的沈郁是如何的人,长鱼舟细细思量,却觉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抵是笑得多了,但在其他人面前仍是淡然疏离的模样。不过较幼时更温柔、可靠,真真正正叫人移不开目光。
想着想着,长鱼舟眼皮打架,彻底睡了过去。无遮唤了他几声也没等到他回答,目光无意扫过角落徐徐升烟的香炉和随手丢在地上的香囊,眼睛便转不动了,半晌翻身坐起,拾来香囊抓在手里愣了好一会儿神。
最终倒出了一粒收进怀里。
觉不够,便又倒出四五粒,这才扎紧香囊扔回地上,安心躺回去。
没隔多久又坐起身来,索性抓了半袋子安神香,又填了些金叶子塞在锦囊最底下用安神香盖着,这才心满意足睡下。
转日一早二人收拾行李上路,长鱼舟将香囊捡拾起来时微一迟疑。无遮悄然留意,见他将香囊在手中掂了掂便收入怀中,这才松了口气,继续没事人一般去剥手中橘子。
由枫山走官道向西北走,入草原再一路向西北而去,这趟道要比从中原内走要略绕远些,而且入了草原后走得不是官道,但胜在平坦好行,偶有草原悍匪劫道还有个便宜打手摆平,虽远却舒适太多。
然而在杀了一批悍匪驱走两群草原狼后,长鱼舟的便宜打手终于忍无可忍。
“且不说狼群,你看你这马车,”无遮指着长鱼舟的金缕镂空雕花骖车,“这车厢重绣帷帘、大小足能躺下三个人……赶个路这般引人瞩目,生怕悍匪瞧不出你有钱?”
长鱼舟正端坐在篝火旁剥狼皮削肉来烤,听闻此言,抬眸笑了笑:“反正三马拉车足够保证脚程,车厢大如何,坐着不舒服么?”
“呵,舒服。车夫呢?我在外面风吹日晒,您倒是躺得惬意。”无遮的不悦已然透过面具渗了出来,“光赶车便算了,还要清理这些杂鱼,我是来给你当苦力的?下次再碰见你去。”
长鱼舟笑着摆手,刚要说话便被唾沫星子呛了口,痨病鬼似的弯腰咳了一阵,半晌才喘匀了气。他把话接上:“小生体弱多病,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所以下次还是要劳烦无遮大侠出手相救。”
无遮冷哼一声,过去在他身旁盘膝坐下,不老实地伸手去揪那匹狼的尾巴,火光打在他面具上,闪着橘红的光:“我先前也没听你是个病秧子,这怎么才行路没几天就能受风寒?寻常小孩小娘子都没你娇气。”
长鱼舟面不改色:“看来你手下探子不行,还需调教。”
无遮一怔,真被他气笑:“总比你手下好用,这么久连我是谁都查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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