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风卷着大漠的沙打在少年银白面具之上,他走在前面,披风猎猎,沙上留着他一行重重的脚印,忽又一阵风来,脚印被吹了个干净。
他走着走着,忽停下脚步,转头对身后紧跟着的白衣红裳的公子吼道:“你昨儿没说挖一枝不够!”
昨夜他可是连行李都收拾好了!
“我也没想到你觉得一枝就够。”被他一瞪,长鱼舟连忙赔笑,“我也不确定炼一次就能成功不是?再挖四株,四株足够了。小公子,劳烦你了。”
无遮被他“小公子”地一叫,汗毛乍起,面具都快泛青:“别这么喊我!我真是……就四株!一株一桌菜!”
竟还惦记着菜。
长鱼舟失笑:“做,做。”
他们又在沙漠中喝了四日半的沙子,待最后一株血凝枝到手,两人如释重负。眼瞧着时间还早,他们返回城中市集又买了许多当地特有肉类以及特色小食。
按着先前承诺过的,长鱼舟花了笔银子借客栈厨房,又在厨子的指导下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儿菜,蛇、仙人掌果、驼峰、叫不上名的野菜野果……多种多样叫人眼花缭乱。
沙漠的肉类做法虽多以烤为主,然而调味又与在中原山野烤野味时不大相同,肉香扑鼻。无遮只一口便食欲大开,唤店老板上二斤烈酒与长鱼舟对饮,长鱼舟却摆手,回屋取来自己的酒囊,给他倒上一杯。
酒液好似晕开来一滴鲜血般微红,凑到鼻尖能嗅到清苦的木香味。
无遮:“这是血凝枝泡的酒?”
长鱼舟颔首:“嗯,尝尝。”
无遮轻抿一口,酒液入口甚烈,但很快便柔和起来,醇厚的酒气合着草木的清苦,别有一番风味。
长鱼舟笑着提醒:“这酒劲大,可莫贪杯。”
两人把酒闲谈到直明月高悬,晚间的钟鼓比白日还热闹,跳舞弹琴的欢闹之声从门外飘来,沸反盈天。客栈老板给他们送来一碟新鲜野果,又说今儿是他们大漠的什么盛会,长鱼舟没太听懂,不过大抵意思是劝他们凑凑热闹。
长鱼舟已然半醉,他放下酒杯,托着下巴望无遮,沾着酒液的晶莹薄唇勾起一抹温润弧度:“不去凑凑热闹?”
无遮心情不错,摇头一笑:“唱歌跳舞有甚好看?”
“一方水土,一方风情。”长鱼舟听着外面欢快乐曲,站起身来,“既然来了,不好好享受这边的风土人情,岂不白来一趟。”
说着便拉住无遮,后者也不恼,任由他将自己拖进喧闹人群。
空地上支着个硕大篝火,一群年轻男男女女身着华丽衣袍,佩戴漂亮宝石首饰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最中间三两小伙儿拉着蛇皮琴奏乐,又有跳舞年轻小伙子敲腰上小鼓咚咚之响与跳舞女子脚腕金玲脆响相和,曲调别提多轻快活泼。其余年轻人便作一个大圈围着他们跳舞,他们脚下的舞步并不相同,各跳各的却又相得益彰,口中哼着大漠小调,悠扬响亮。
长鱼舟酒劲上来,被这歌舞乐声感染,他拉着无遮站在人群之后,在一片喧嚣生中对他高声道:“无遮,如何?”
无遮问他:“什么如何?”
长鱼舟却不说话了,只满脸笑意拽着他往前走。
大漠人性格似火,即便是语言不通的远方客也热情相待。跳舞的姑娘们瞧见外面围观的外乡人,笑着上前拽他们去人群中一起歌舞,长鱼舟便当真学着姑娘们的步伐迈着踉跄的步子跳起来。
无遮独行多年,自认与热闹无缘。眼下被一群姑娘们簇拥着歌舞,一时手足无措,跳也不是走也不是。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他就好似一抹暗色,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长鱼舟遂笑他,找旁侧休息的青年借了鼓塞他怀中,笑眼盈盈喊道:“无遮!你瞧大漠天高地阔,就要放开地笑,放开地闹!”无遮一怔,给他鼓的那人已经混入人群中欢声笑闹,虽然未着当地服饰,却丝毫不违和。
他便垂眸盯着手中花鼓,鼓是动物皮制成的鼓面,花花绿绿的鼓槌拿在手中好似温热。他握着鼓槌试探性地轻敲了一下,鼓声融进大伙儿的乐声之中,没什么不和谐,他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悄然抬头,周围人都在笑,并没人留意到他。
不,是有人望着他的,在喧闹的人群里,那个白衣红裳的年轻公子对他笑得粲然。
无遮不由抿紧了唇,一时五味陈杂。
乐声的节奏简单,便是孩童也狠容易便能让鼓点与乐声相和,无遮再次试探着击鼓,鼓声清脆,“咚”地钻入耳中,敲得心境一片明朗,他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唇。
无遮放开来,融入这一团明丽的颜色,鼓声、乐声、笑声响彻云霄,在他的眸中,一抹明艳的白渐渐化开,轻飘飘地落在心底。
无遮恍然发觉,原来他也是喜爱热闹的。
载歌载舞直到夜半,长鱼舟酒劲来得迟,待归去时已经快分不清人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目光紧锁着自己用衣袖兜着的一大捧红色野果不让它们滚下去。
无遮乐了:“谁给的?”
“那些姑娘们,”长鱼舟得意洋洋,“你没有吧?”
无遮颇无奈,正要说我才不稀罕,长鱼舟就跌跌撞撞地走向他,拉着他的衣襟把枣子往里倒,倒得满怀沉甸甸,一边嘟囔:“都给你,都给你。”
无遮先是愣了愣,继而笑起来。他抓了颗野果咬开,果子入口绵软微酸,越嚼越甜,满口甜香。
他这正嚼着,那边长鱼舟已经站不住了,踉踉跄跄地往是墙上跌,无遮眼疾手快将人拉住了,调侃道:“你这次怎么不用钉子了?”
长鱼舟含含糊糊道:“用劳什子钉子,怕不是有病。”
无遮微一扬唇:“回去吧。”
是夜,屋内灯火通明,披风、大氅、酒囊胡乱丢在地上,摇摇晃晃的白衣醉鬼被另一黑衣人丢在床上,然而黑衣人没注意到自己衣襟被那醉鬼拽着,这一丢,自己也被他拽着向床上倒去,头“咚”地一声与那人的脑袋撞在一处,疼得他龇牙咧嘴。
无遮暗骂一声,倘若知道长鱼舟这人喝醉了酒这么麻烦,他绝对不会与他喝酒。
无遮跪在床上,从醉鬼身上支起身子去掰他拽着衣服的手,长鱼舟被他这撞醒了,却不觉得疼,蹙着眉眯着眼睛去瞧面前人,手攥得越发紧了。无遮叫他松手他不依,伸手去摘无遮的面具,后者偏头避开,他倒是越抓越起劲,醉里迸发的气力比寻常还大,出手快如闪电。无遮险些被他扯了面具,连忙去捉他的右腕,长鱼舟又以左手出招,二人在床上对了几招滚作一团。
无遮恼,擒住他双手将他按在床上,居高临下对他道:“若是把我面具摘了,你会后悔的。”
身下人醉得厉害,脸上染着三月桃花似的薄红,高挺的鼻梁因方才那这一撞亦是泛红,凤眸迷离而茫然,其中似有水光流转。
显然没听懂他说什么。
无遮目光落在他勾着的浅淡薄唇上,忽而失神地想:这人似乎一直是笑着的。
不,也不是。他与自己同行之初戒备得很,那会儿也确实在笑,却从不入眼底。究竟从何时开始,这人对他笑变成了真心实意的
长鱼舟手腕似是被他按得疼了,蹙眉挣扎起来。无遮欺身压下去,近乎是与长鱼舟鼻尖对着鼻尖,他低声威胁道:“长鱼舟,你再乱动,我可不确定会对你做什么。”
长鱼舟好像听懂了,可头脑朦胧着,只咧嘴笑他:“又要咬人?属狗的。”
无遮呼吸一滞,恶狠狠盯了他一会儿,松了手将人往床里一推,扯了被子披在他身上,呵道:“滚去睡吧。”
说罢,他自行褪了外袍,抖掉满身沙后熄灯在地铺上躺下。月光从窗子淌进来,无遮盯着窗纸辗转反侧睡不着,本想找那醉鬼的麻烦,可再一回头,那人已经睡了。
无遮起身点了灯,静默走到他床边。醉鬼睡觉很是不老实,明明是个受不得风的病秧子,却偏爱踢被子,胸口衣襟在刚才的打斗中被扯了开来,露出片雪白胸膛来。无遮蹙眉,伸手去合他的衣襟,目光却落在那圆润肩头。
长鱼舟的肩膀上仍留着他的齿痕,淡淡的疤。
无遮不知道这齿痕沈郁瞧见了没有,大概是没瞧见,否则怎会放长鱼舟出来。
他颇为失落,不过转瞬之间便寻到了新的乐趣。
方才那人说什么来着……又要咬人?属狗的?
鼻尖缭绕着的酒气与草药薰香味道吞噬着理智,无遮恶从心起,抬手摘下面具,缓缓俯下身去。
想象着转日长鱼舟发现自己颈上新添一处咬痕时的神情,他得意得近乎癫狂。
可唇齿即将触到那片嫩肉的时候,无遮忽然犹豫了。
烛火葳蕤,明明灭灭。
他深深吸气又吐出,反反复复数次,终是直起身子扣上面具。
猎物就在嘴边,他怎能轻易放过?
不过是一个有趣的玩物,何必在意他的情绪?
他像是在与自己置气,又似泄了气,鼻间溢出一声冷哼。才要躺下,忽一阵心悸袭来,无遮暗道不好,连忙紧咬着牙关卷了盖铺和行李跌跌撞撞走进对面自己的厢房。
转日长鱼舟悠悠转醒没见着无遮,穿了衣服推门出去,见那人从对面厢房走出来,身上染着极重的安神香味。长鱼舟正欲询问,忽敏锐觉察出对方心绪不佳,欲言又止。
无遮先开了口,声音中透着疲惫:“何时回去?”
“等血凝根晒干还要几日,”长鱼舟道,“若你呆不住,要不先回中原去?”
无遮摇头:“无妨。”说罢又回房去了。
日子一晃,长鱼舟的草药晒得差不多了,这便收拾行李回中原去。本以为这一趟寻药颇为顺利,结果回程的第三天就出了变故。
二人驱车过草原。白日里起了大风,长鱼舟不住喊冷,在车厢内睡着。无遮在前室赶车,然直傍晚也没见听见长鱼舟说话,他腹中空空,偏头冲车厢内道:“长鱼舟,我饿了。”
车里人闷声应了,声音轻地似是才睡醒:“打个野味我一会儿烤。”
无遮遂沿途猎了只野兔,堆好柴火方去车里唤长鱼舟。掀开车帷,却见长鱼舟闭眸睡着,用那新打的驼皮毯子将自己裹成了个蛹子,脸色白得吓人,半只手臂顺着软席边缘垂下来,手里虚握着个药瓶,瓶中药丸已经撒了出来,滚得满地都是。
无遮暗道不好,出声唤他未得回应,再摸他额头果然烫得骇人。若再不医治,这病秧子只怕是撑不住了。
无遮跳下车去前室驱车,脚才落地便鬼使神差的定住了。
月色被云遮掩,天地一片墨色。他站在昏暗之中,不知何去何从。
“何必救他,他死了不是正好?是他自己扛不住病倒在路上,与你无关。”心里的声音问他。
无遮冷声呵道:“闭嘴……”
那声音一笑:“他若是死了不是正好?还免得脏你的手。你可名正言顺地——”
“闭嘴!”无遮打断那个声音,拳头握得发白。
那声音又道:“他乱你心神,是个祸患,趁此机会除掉他对你最好。怎么,舍不得?”
无遮呼吸一滞,再睁开双眸,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这地方尤为偏僻,方圆百里没有村落,很快,最多两天,长鱼舟便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没人能再阻碍他。
确实,这样是最好的选择。
无遮回车中取回自己的行李,又去马车前卸马。长鱼舟的马已经与他相熟了,温顺地打着响鼻。
“走了,过隙。”无遮翻身上马,轻轻抚摸马鬃,忽而意识到自己竟知晓这匹马的名字。
不止这一匹,每一匹马的名字他都知道。长鱼舟不善起名,这三匹马中纯白的名为“若白”,尾巴墨色的名为“驹之”,四足点墨的名“过隙”,凑在一起“若白驹之过隙”,简直草率得不能再草率。
扬鞭挥下,马载着他在月色下狂奔,过隙脚程极快,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无遮紧了紧狼裘,手圈着缰绳,脑子里尽是那夜长鱼舟为他起名时分外认真的眸子。
无遮……
不算草率。
不草率。
他猛地回眸,那辆马车已经遥远得快要瞧不见了,车厢上悬着的灯化作两个几不可见的亮斑,近乎被无边的夜色吞噬。
长鱼舟死后,便没人碍他的事。
本是心意已决,钟鼓那个歌舞喧天中所见的含笑的面容却赫然出现在眼前。
长鱼舟死后……也没人将他拉入人群喧嚣。
他痛苦地仰天长啸,调转马头急速向马车奔去。
无遮着实后悔了。
倘若不曾相识,倘若当初直截了当地杀了这个人,眼下他大抵会好过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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