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湿滑,祝回雪走得比平时慢一些,回到了正院住处。
今晚乐安睡得早,送走张栩,祝回雪拿了本书看了一会儿,过后放下,坐在桌案前提起了笔,手边铺着先前写好的手稿。
一旁的侍女初桃看在眼里,担忧道:“王妃怎么又开始写了?要是让殿下知道……”
听到虞静延,祝回雪流畅书写的笔尖倏一停顿,一团墨迹在纸上洇开。
“殿下现在不会过来,放心吧。”她垂下眼,继续动笔。
“这么些年过去,王妃还是不肯放下吗?”
祝回雪不言,初桃继续道:“前年殿下帮助王妃在外刻了书,又放在书铺售卖,已经是十分出格的事……王妃,君心难测啊。”
祝回雪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从前她随祖父游历山水,最喜欢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渐渐写下了不少游记书籍,在民间颇为畅销。可是现在她的身份不同了,作为晋王妃,她不该再像从前一样写这写那,让自己的笔墨混迹在市井之间。
虞静延知道她过往的喜好,虽然没有明确表达过不喜,但祝回雪心思通透,岂会不明白他所想。那次是他看在夫妻情分上才出手帮衬,为她刻印了新书,事后祝回雪向他道谢,当然知道这样的事,以后绝不能再有。
在这偌大的晋王府,晋王是最大的主君。她若知情识趣,就该放下写作这无用的爱好,今后一心一意相夫教子。
可是……
祝回雪低垂着眼,无声捏紧了手中的笔杆。
她已经为了家族责任放弃了属于自己的自由,现在连这点喜好都不能留下吗?
“我只是随便写写,不会再拿出去的。”祝回雪声音微哑。
如果自己笔下的文字注定不能见于天日,她也会一直写下去,情愿孤芳自赏。
“王妃能想明白就好。”
初桃心里也不好受,却也只有时时提醒,让主子保持清醒:“现在王府只有小郡主一个孩子,久无皇孙降生,宫里宫外已经颇有微词……主子,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府上就又要添一个徐侧妃了。”
乐安出生已经是四年前的事,腹中久无所出,这才是压在祝回雪心头最重的一座大山。她在生乐安时伤了身子,悉心调养好几年,至今依然不见再传喜讯,奇怪的是府上其他侍妾通房也毫无音信,若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小郡主,外面还不一定怎样议论呢。
坤宁宫关皇后非晋王虞静延的生母,却十分热衷于插手晋王府内部的家务事,前前后后塞了不少人进来。要是王府现状难以改变,关氏的心思就又要活泛起来了。
祝回雪没了书写的心思,终是搁下毛笔,吩咐初桃:“上次宫里送来的药膳,再去帮我热一碗吧。”
是啊,她这个晋王妃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怀上子嗣,为陛下添一个长孙。只有这样,晋王府在朝中才会如虎添翼,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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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未过,天色已经变得漆黑,书房里的下人又点起了两盏烛台。虞静延仍在处理堆积的公务,在看一封信件时陡然皱起了眉。
继淮离京后,曾派人暗中前往陇西一带探查。数十年前姜家跟随当今陛下起事时,已经是陇西影响力超然的望族,现下族中嫡系悉数移居玉京,但陇西地界的势力犹在。
也就是说,现在的陇西仍是姜家的地盘,但继淮的人却在那里发现了商贸走私的痕迹。其中,矿石金属乃是大宗。
虞静延锐利的眸光盯着纸张上某处,手指微微用力,昭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西部矿地众多,陇西则是周边最富庶的地带,最初的姜氏也依靠矿产发迹,不会不知矿石对一国社稷之重,为何会犯这样的大错?
虞静延的母亲姜夫人早逝,对母族的感情却很深厚。他的舅父姜侯为人刚直清正,最是个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若说是他主使所为,虞静延不相信。况且玉京与陇西相隔甚远,最初发迹之地出了什么异常,未必是玉京的姜府能察觉到的。
这样说的话,姜氏内部很可能已经不干净了。
张栩送走祝回雪,悄然回到了书房,弯着腰请示:“殿下,可要把王妃送来的夜宵呈上来?”
白天没有正经用膳,虞静延现在确实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张栩松了口气,忙招呼下人把热过两遍的夜宵布置好,见主子拿起了碗筷,悄然放下心。今日事务繁忙,殿下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好在王妃送来了夜宵。
这么多年,凡是王妃拿来的吃食,殿下总会用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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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映日,柳絮漫天。自边境而来的军队越过数个州郡,终于在这日清晨踏入了玉京城门。
绣顶马车在士兵护送下穿过一条条繁华的大街,虞静央坐在车中,可以听见沿路百姓的议论声。
“宣城公主为国远嫁他乡,竟还能回来,当真是有福之人!”
“听闻南江王室苛待公主多年,照我说,公主都回来了,何必还要去那蛮夷之地受苦!”
“别胡说!小心被人听见……”
隔着车帘,虞静央手帕掩着唇低低咳嗽几声,目光却十分清明。
自古以来,能平安回到故国的和亲公主少之又少,虞静央是大齐的公主,但也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南江,因此要以国礼相待。
宫门外,众人已在翘首等候。天子亲自迎接,文武百官身着朝服跟于其后,神情肃穆,随着绣着“萧”字的军旗缓缓出现在道路尽头,人群无不一振。
虞帝抬高脖子眺望,大太监钱顺海明白几分,笑着道:“陛下瞧,三公主的马车过来了!”
虞帝没有斥责钱顺海不懂规矩,依旧远远张望,目光始终停在那辆马车身上。关皇后凤袍翟冠立在一旁,眼底闪过不忿。
军马停步,为首的霍侯和萧绍先行下马,跪地向御驾复命,随后公主仪仗散开,马车停在重重玉阶下。
入玉京城前,虞静央换上了南江的传统服饰。一身锦衣垂冠格外隆重,却与粉黛素淡的面容格格不入,堆叠繁复的衣领更显得她轮廓消瘦,着实看不出半分过得好的模样。
虞静央在宫人指引下踏出马车,扶着晚棠缓缓拾级而上,走到离皇帝三步远的地方弯下了膝。
“儿臣拜见——”
她的话没说完,已经被握住了双臂。虞帝匆匆上前,情绪是少见的激动,口中念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女阔别多年再相见,心头触动尤深。虞静央红着眼睛,道:“儿臣不孝,五年不曾在父皇膝下侍奉,想来父皇洪福齐天,圣体定然康健。”
说完,她又转向皇后关氏:“皇后娘娘凤体安否?”
关皇后淡笑:“三公主挂心,本宫一切都好。”
文武百官都在后面候着,关皇后望了望,提议道:“陛下,外面风大,恐伤了龙体。三公主也劳顿数日,不如进殿再叙。”
虞帝也觉得有道理,依言下了令,皇亲国戚与重臣及家眷便留于宫中,以候宫廷夜宴。
钱顺海奉命接引公主进宫暂歇,虞静央被宫人簇拥着先行一步,上辇轿时回头一望,看见了自己的兄嫂。
注意到她的眼神,虞静延收回目光,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祝回雪则如从前那样温婉一笑,似是让她安心。
虞静央收回目光,抬步登上辇轿,忽略了另外几道不友好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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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安宫。
闲杂人等悉数退下,殿中只剩下父女二人及钱顺海等心腹。虞静央调整好情绪,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对高位者俯身:“儿臣给父皇请安。”
“快起来。”虞帝招招手示意她靠近,“让父皇看看你。”
虞静央依言起身,走到皇帝脚边跪下,层层叠叠的南江裙袍堆在地上。
“你瘦了许多。”
面前女子早已褪去曾经的稚嫩,面上施脂粉也难掩憔悴之色。虞帝心情复杂,很快想起什么,面上带着怒意:“南江人当真大胆!”
饶是虞帝没有目睹之前的事,但也从萧绍上的奏疏里知道了七七八八,对南江的跋扈和嚣张一清二楚,所以才会下旨接虞静央回来。到了如此境地,如果大齐依旧忍而不发,在后面等着他们的就是更大的欺辱。
虞静央遮住手臂上的伤痕,柔声道:“父皇息怒,都是过去的事了,莫要为这点事气坏了身子。”
她微微颦眉,容貌与其亡母有七八分相似。虞帝看了更是心疼,安抚道:“央儿,这几年你受苦了。现在没有外人,你告诉父皇,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想做的事?父皇尽可帮你实现。”
这本是赏赐,可不知为何,虞静央忽然身子僵住了,手足无措地攥住衣角,像是在心里暗自挣扎着什么。
就在钱顺海都要忍不住催促虞静央答话的时候,她终于动了,面露悲戚,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愿望。
“儿臣……儿臣不想回南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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