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陈家鱼鲜”前,吃了四十年鱼的老主顾常老师和排在他后面的人边欣赏陈将生杀鱼边道起吃鱼的讲究,“六月鳊鱼鲜如鸡晓得吧?这一看就是阳澄湖的大鳊鱼,味道比普通鳊鱼要甜一点,肉质也更柔和。改刀时有讲究的,诶——”
常老师指着陈将生的刀,“不会改刀、又回家就做的话,找小陈哇。小陈,我这条鱼清蒸啊。”常老师嘱咐陈将生,每斤六块五的鳊鱼,他要求的服务格外细致:刮鳞去鳃不在话下,内脏和黑膜要摘得干干净净,但是遇到了鱼籽、鱼泡又得给他留好,“这玩意我爱吃。”
这些工序做完后,小陈还改刀时得刀口斜进,顺着鱼刺的方向切,这样不会破坏肉质口感。头尾分开后,鱼身改刀细密有序,在距离鱼肚一厘米戛然停刀,打包时弯曲鱼肚,鱼身韧性地随着刀口支开,摆成了“花开富贵”的形状。
“阳澄湖鳊鱼怎么可能六块五?”另一个老主顾叽咕。
“你吃过多少鱼?我五岁起就跟阿拉姆娒吃遍了太湖、阳澄湖、金鸡湖还有石湖的鱼。我看一眼就晓得产地,都不用吃。阿拉姆娒是水文地质队的晓得吧……”常老师一边报着家史一边还不忘记提醒打包的潘阿姨,“老潘再套个大点的结实袋子。”
开始卖鱼时,遇到顾客的这种要求,生性俭朴的潘阿姨还有点不情愿,结实袋子成本高啊,一斤鱼有时都赚不了几毛钱,还指望着顾客多买点别的搭上。而陈将生告诉她妈妈,“不计较这点成本,咱们主要供货饭店,零售结个善缘。”
“结善缘”这个说法潘阿姨听过很多回,既然和尚尼姑道士都这么说,自然有它的道理。于是她后面扯袋子的动作都果断了。只要别想起有时脑子里钻出的念头:杀了那么多鱼,结的怕是不能超生的缘。
这条被鉴定为家在阳澄湖、其实产地在她乡下四舅公老家鱼塘的大鳊鱼重达一斤六两,共计十块四毛。按照不成文的市规,抹掉四毛,收费十元。但是在物业公司做出纳的潘老师不让陈将生吃亏,每次来买鱼都会科普如何买鱼做鱼吃鱼。当然也不时替陈将生打打招牌,“小陈这里的鱼新鲜,弄得干净,价格——也还能接受。”
走前客气打招呼,“走啦啊,谢谢。”潘老师说西边那家店铺开了嘛,看年糕包油条很不错,买回去给姆娒偶尔吃一回。
忙着给下一位客户杀鱼的陈将生抽空瞥了眼那间年糕豆腐店的招牌——横招牌是“现做年糕·新鲜豆腐·饺子馄饨皮·手工面”,另外门前还有个灯箱,写上了横招牌上装不下的,对着陈将生的那面写着“汤圆·鲜榨豆浆·豆腐花·卤豆干”。可谓毫无个性,粗犷直接。陈将生觉着这广告风格和风靡多年的椰树牌椰汁的词条堆砌法异曲同工。只是,灯箱招牌上少了个穿旗袍扭“S”腰怼起大胸脯的女人。
“鲈鱼怎么卖?”有人看着水箱里的鲈鱼停步。
“二十二。”潘阿姨回答。
“怎么这么贵?”那人说一般鲈鱼也就十七八块钱不得了吧。
“这也是阳澄湖的鲈鱼。”陈将生脸色沉静,抽空指了下鱼身上的贴标,“产地直供。”四舅公这些年贴标贴得越来越像真的,而陈将生话说脸冷眼直,一点都不像那些对着笑却眼神闪烁的滑头小贩。
“那……便宜点呗,二十算了。”对方还在讲价,这时潘阿姨就会接过话,“我们拿这个批发价就二十了,还有运费呢。真不好意思,二十不能卖。”
帮客人杀好了五条小鲫鱼的陈将生就不接茬了,这种饶口舌的活儿她不喜欢。现在稍微可以歇会儿,从早上五点开始给饭店准备好三百斤鱼,到现在快十一点了,她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有泄劲的态势。
六月的吴中天气已经热火,陈将生的头发丝湿了干、干了湿,一整天都是这种黏糊状态。在阳澄湖鲈鱼前犹豫的客人终于觉得不划算后离开,陈将生到水池下洗手,再端上清早还没吃完的半盘猪肝炒面嚼起来。
西边的椰树风格招牌下还有蓝的一个、黄的两位外卖员捏着手机等单。和一般只盯着手机摁或者发语音的外卖员不同,他们三个人都齐齐看着店里面。
老蒋早就放过话,“这回这家店倒不了。”现在两周过去了,人家生意果然越来越好。和椰树西施怼大-奶搞低端暗示不同,这家的豆制品兼米制品西施就成天怼柜台后面,套个围裙,头上戴浅青色头巾,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弯弯眉和水亮眼睛,清清爽爽白白净净的额头像豆腐一样白嫩。不露全脸,看这个也够了。
老板娘还和小哥说这话,“178号,两份年糕包油条,一个加肉松一个不加,拿好。”
陈将生是听不见的,蓝色外卖员听到了,笑滋滋地接过打包纸袋,“一会儿见。”外卖员成天日晒雨淋,挤电梯爬楼梯,接单接信息接电话,送餐找餐吵吵闹闹一刻不得歇,就在等餐的这会儿能休息清净片刻。
老板娘贺蔷包年糕的手指尖接近莹白半透明,动作里嵌着内劲儿,眉目中非常认真。而等餐的人眼睛休息了,心脏就得到按摩,身心放松了,重新发动电动车时便不那么急躁——再笑着和店里打招呼,“走啦。”
都在“东茂”开店,这些天两人还几乎没打过照面。说“几乎”,因为还有次算半个照面。开鱼罐车的小李将车停在贺蔷门口附近卸货时碰倒她的灯箱,好几条水滑活泼的大青鱼攀在灯箱上扑腾。拉着小货车来接货的陈将生扶起灯箱后捡鱼,“不好意思。”她忙着时没仔细和贺蔷对上眼。
“没事。”贺蔷接话,她的手也快,左右手各抓稳了两条鱼头、大拇指扣在鱼鳃边缘,一看就是老手。扔进水里后她转身,陈将生好像闻到点桂花味道。
小李以前总是埋冤车开不进“东茂”,自从贺蔷的店开了,他就不发牢骚了。鱼罐车总停得不偏不倚,就挤在贺蔷店的侧门口。卸货时还抽空和贺蔷打招呼,“老板娘给包个年糕,要雪菜的。”
今天也不例外,小李抓着年糕油条吃时潘阿姨讲老吃这个消化不良吧。小李笑,说自己就爱吃这口,说时眼睛还往西边飘——哪里看得见人脸,就是个戴着口罩的侧影罢了。
农贸市场就是个小江湖。生意闲了时,年轻人低头打农药刷视频,老年人爱聊天,中年人则爱凑在摊位后打扑克。边打扑克边大声喧哗,还要蒋主任叼着烟来提醒,“像点话不?这么吵不赶客么?”
他们也有小声时。蔬菜区那位长着一圈黑色唇毛的小胡的老公,做买卖时无精打采,打起扑克虎虎生风。人家给他取了外号,“胡子老公”。这明显的生理特征羞辱色彩让老婆小胡很不高兴,他听起来却骂骂咧咧地接受了,“胡子就胡子,该有的都不缺就行了。”
话时从胡子老公那里传的,“贺蔷我认得,以前我们一个初中的,她高中就打胎了。”
人家说你亲眼看到了?别瞎说。人家有老公孩子的。
“那怎么就见到过她女儿,没看过她老公?离婚了吧?”又有人问。
“早就离了。”胡子老公甩下几张牌,用力得像在鞭笞当牌桌的塑料板凳,“她原来开饭店的,她男人欠高利贷后店就关了。家里亲戚开豆制品公司,就拿了货开这个店。”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人家听着牙一咧龇,像是为这个女人可惜,又像艳羡那个欠高利贷的男人。
话传到潘阿姨耳中已经浏阳河一样绕过了九道湾。今天六点半时鱼就卖得差不多,母女准备在店里吃过再回家。潘阿姨摘着空心菜,说小贺看着不像离过婚的。
洗案板的陈将生说人家离不离婚不关咱们的事。
“那你结婚就关我的事。”潘阿姨扯着菜叶子小声说,“你究竟去不去?”
不去。陈将生拿起了水管子冲洗台面地面,手里一根扫帚刮擦着地上的顽固鱼鳞。垃圾也都处理好了,鱼肠鱼内脏鱼鳃装了满满两大袋子。
“四舅公家和我们出了五服了。小潘好赖不错,虽然开网约车有时夜里回家晚,赚钱嘛也是没法子。”潘阿姨说的“小潘”是四舅公本家侄子,想介绍给陈将生。
陈将生冷着脸,不再搭理妈妈,往常潘阿姨絮叨个几分钟也就停了,也许今天听贺蔷八卦时被人打听了陈将生,导致她越发忧心忡忡,“你看卖烤鸭的小张不到二十三岁,孩子都五岁了。”
“那她老公涉嫌违法了,她怀孕时还没成年。”冲完地面的陈将生摘下防水围裙抖了抖,露出了深蓝色的贴身Polo衫,天热,上面析出了白色盐渍。
“你也想逼死我是不是?”潘阿姨扔下空心菜,一副这事儿摆开说的架式,“你快三十了,这叫人家怎么说?女人不结婚不生孩子怎么行?”这些陈词滥调不是潘阿姨想说的,但是是从她脑子里自然滑出来的,她的嘴巴控制不住。
陈将生不受影响,慢条斯理脱下雨靴换上运动鞋,“你管人家怎么说?”
“你哥哥没了,我就只有你这一个,你总要给我留点念想吧?”潘阿姨语气软了,带着些祈求。
陈将生将雨靴重重扔到墙角,“什么念想?生个像他那样的算什么念想?”
潘阿姨怔了,她眼圈蓦地通红,扭过头偷偷哭。陈将生觉得这话说重了,气头上的她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去劝妈妈,余光瞄见店前站着个人影。她扭头,见是穿着浅青polo衫、白裤子的贺蔷,显然母女的对话落进贺蔷的耳朵,她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指着所剩无几的鱼箱,“我想买条草鱼,还有么?”
“还有一条,阳澄湖产的有点贵而已。”转化了情绪的陈将生一时嘴巴没刹住,老台词也从脑子滑出了嘴。
贺蔷看着那条青黄色的大草鱼,眼里现出笑意,仿佛在说,“别骗我了。”
陈将生捞起鱼,将网兜凑向前,“早上八块二一斤。”再将鱼“啪”地扔到秤上,三斤二两,二十块你拿去吧。
贺蔷点头,说那谢谢了。一下子便宜六块多,不是阳澄湖的鱼也赚了。但她不请陈将生杀鱼,自己提着鱼尾还在晃动的大青鱼回了店里。
陈将生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妈妈在她身后幽幽地说,“我就晓得,年轻漂亮的女的来买鱼你都愿意亏本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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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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