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面生的贵妇人和范氏坐在一起,瞧了眼姜颂宁,“我久不回京,孟家的女眷也有好些不认得的。这是你刚进门的妯娌?我看还是脸皮薄,不愿和人说话似的。”
说话声温温柔柔,话里话外都在说姜颂宁自视清高,不与人来往。
梁素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夫人你记错了,这是孟二公子的夫人,非是新妇。”
范氏看姜颂宁魂不守舍,对周遭没有反应,只当她在家闷久了,不会与人来往。
范氏若有的选,也懒得与这满肚子算计的人坐在一起,大家各有所图,凑在一起互换消息,为儿女结个善缘罢了。
像姜颂宁这样夫婿早亡,膝下无子,日子没有盼头,又何必勉强自己与人结交呢。
范氏笑容淡了些许,温声道:“前些日子修葺宅院,只她一人操持,辛劳太过精神不济罢了。再有,夫人适才提到贵公子准备科考的事,她哪里明白这些,连我都是一知半解。”
一说到自家儿子念书的事,话题便从姜颂宁身上绕开。
姜颂宁感激地看了范氏一眼。
她人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但声音嘶哑,和人再多说几句,便能让人发现她的异常。
她没有嫌弃薛亭洲的意思,但总觉得身上还有他的气息,非得回去沐浴一番才舒坦。
出事过后,她极力避免再碰可疑之物,茉莉并非问题的根源所在,但她之后也的确碰不得,一闻到茉莉香气,便会呼吸紧促。
医者说她这是心病。
姜颂宁不知是那场病留下的阴影,还是因为薛亭洲才这样的。
走投无路的时候,大夫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她喝了这些汤药,嗅觉味觉也受了影响,分辨能力不如从前。
薛亭洲非但不嫌她容貌有损,还会宽慰于她。姜颂宁是有点粘他的,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他身上清苦的香气。
停药之后,她才猛地发现,他身上的香气来自于窗外的茉莉,而非什么独具匠心的香方。
不是薛亭洲有意隐瞒,是她头脑不清,牵强附会,才没有及早分辨出来。
茉莉和病痛绑在一起,裹着那个夏日的所有回忆,刻在远去的时光里,让她避之不及。
她说过喜欢他身上的香气,嗅觉恢复,便不爱靠近他了。
她在薛亭洲这里老是出错,犯糊涂,已经有无数例证可以证实这一点。
薛亭洲看着她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姜颂宁多行善事,待人真诚,自认不是一个差劲的人。
但有关他的事,也不能全部归于意外,每一个选择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她在他面前漏洞百出,没有信誉可言,五年前剩下的感情也在这中间消磨掉了。
“在想什么?”彭依依察觉她盯着虚空出神,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格外红润的唇瓣,轻声道,“若有需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记得遣人告知我一声。”
姜颂宁正在思忖是不是把薛亭洲当那种出卖色相的男人使了,听到这话,吓了一跳。
彭依依很了解她,姜颂宁敷了点唇脂,对旁人说是为了遮掩病色,但瞒不过关注彭依依。
姜颂宁觉得他给自己扎那几针效用很好,她现在完全没有那种想法。
陡然听到彭依依说什么找人,姜颂宁吓得脸都白了。
彭依依眼睫轻动,朝她眨了下眼:“再过些日子便是孟二公子的忌日,镇国寺规矩重,在那为他做法事,你可有的忙了。”
算着日子,是快到孟安澜的忌日了。
姜颂宁舒了口气,怪这人不一次说完,侧眸瞪她一眼。
彭依依举杯饮茶,朝她笑了笑。
对上彭依依的目光,姜颂宁知道她是看出来自己做了什么,心虚地挪开视线。
彭依依忍不住笑,仗着旁人去看圣上寄养在此的黑熊,周围人少,又做出一副为了她好的神情,煞有介事地叮嘱:“有的事你不懂,要有人提点提点才好啊。”
姜颂宁只能用茶点堵她的嘴。
经彭依依这样一提,姜颂宁想起这桩迫在眉睫的差事,心思便转了过来,没再纠结和薛亭洲发生的事。
自己有几斤几两,她还是知道的。而且她不清醒,难道薛亭洲也跟她一样不清醒吗?怎么会放纵她对他发号施令,还上下其手……
姜颂宁有些无赖地想,做这种不守妇道的梦是她不好,但又不妨碍谁。
起初她是赖上他,连连哀求,但也是他愿意的,不然她还能勉强他?
把身上的责任撇干净,心里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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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兽园里一大一小两头黑熊,是娘娘与陛下出巡所得。听宫里的公公说,是娘娘设了陷阱捕到的,憨态可掬,有意思得很,宋大人为何不去看啊?”
宋延兀自斟茶,笑道:“熊罴,猛兽也。宋某并非豪杰,见之生畏,倘若见了,少不得要做几夜噩梦。”
王韬没找到姜颂宁,心头燥火未消,连饮两壶酒,闻言哼笑:“丽妃娘娘胆识过人,乃女中俊杰。宋大人这样胆小的,倒也不多见。”
宋延笑了下,没与他争辩。
青州一带盛产药材,崇山峻岭亦有采药人前往,常有猛兽伤人。
熊罴害人性命,手段残忍至极,亡者腹中脏腑不知所踪,官府派人入山驱赶,又请几位技艺高强的猎人过来,慢慢地才有了成效。
王韬十来岁便承了爵位,视人命为草芥,哪里会顾及寻常百姓的身家性命。
只怕自己说了,王韬只会觉得新鲜,把那两头猛兽视为珍宝。
宋延不搭话,王韬自觉无趣,到别处寻乐去了。
“卑职没寻到薛大人,还以为今日无缘相见,薛大人请坐。”
眼尖之人瞅见姗姗来迟的薛亭洲,机敏起身去迎,转头看到旁边的陆致,怔了下,“原来是陆少卿和薛大人待在一起。”
陆致素来不苟言笑,有人招呼,点头时神色淡淡,甚至透着不耐烦,旁人也不以为意。
“今日侯爷做东,本不该拿政事烦扰。但难得在官廨外同时遇见二位,上半年那桩案子,小人有些疑惑,陆少卿可否解答一二?”
这桩贪腐案是军官之间出了口舌之争闹出来的。其中贪墨最多的那人,昔年与薛亭洲交集甚多,是以刚开了个头,便被人点了出来,陛下叫停,再让陆致负责此案。
前些年战事频发,叛军山匪接连作乱,地方官员死伤颇多,对周遭驻军的依赖更甚从前,将士受人敬重,民众爱戴。
这些人安定一方,但也滋长了私欲,胃口越来越大。
陆致知道这事为何落在自己头上。
这些武将暗中波涛汹涌,但仗着远离京城,早就形成了另一套规矩,在外人面前相互维护,唯恐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头上。
薛亭洲坐镇的几场战事令人叹服,且又有薛唐这层关系,由他来撕开这个口子,比别人要便利许多。
有兄弟情分摆在那里,这伙人里还有跟着薛唐打过仗的,这些人天然对薛亭洲多两分信任。
陆致千里迢迢赶去接手,案件并不复杂,难的是要调和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在那边待了三四十日,越是深入了解,越明白为何陛下语重心长交代他谨慎行事。
这些人未必个个都服薛亭洲,但提起这个名字,都有一种微妙的带着警惕的欣赏,实在罕见。
薛唐悍勇无匹,乃当世名将。薛亭洲又有这般名望,再把这桩案子交给他,岂不是又送给他一个壮大势力的机会。
正是因为有这一路的见闻,陆致才会在青州刻意停留,嘱咐姜颂宁对这人保持距离,莫要轻信。
可是政事与人心,本来就不能相提并论。
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常理可言。哪怕小心翼翼保全自身,有时候也会心甘情愿地迈入陷阱。
薛亭洲没有遮掩,陆致一眼看去,便注意到他唇上的伤口。
这人唇上有伤,但眉眼间不见恼色,大大方方地让人看。
陆致不知自己是否生出了错觉,这人好像还有些得意。但仔细一看,明明和平常一样。
薛亭洲一把年纪,又不是刚学会自个儿吃饭的孩子,这个口子是哪来的,不用多想,一个答案便浮上心头。
陆致揉了下眉骨,扫了他一眼。
薛亭洲落座后,陆续有人凑过来说话,他时不时地答上一两句。
再没眼色的人也能看出来,他今日心情不错。
陆致始终一言不发,薛亭洲朝他看来,温声道:“陆少卿为何沉默不言?若是为了公事,看来有人要倒霉了。”
陆致还没说什么,旁人就屏息凝神地看了过来,唯恐又有大事发生。
陆致蹙眉,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无法静心。
没有明证,再多的猜想也是白费功夫。
姜颂宁性子软,避免与人冲突,但如果当真退无可退,也不会只是咬伤他这么简单,少说也得再扇一巴掌解解气。
薛亭洲下唇伤口不大,比起蓄意泄愤,更像**时不慎咬破。
再者,若和她闹得这样不愉快,薛亭洲哪会是这般神色。
陆致这样想过一遭,把姜颂宁摘出去,也就不再想了。
人都有犯蠢的时候,薛亭洲自己咬的,或是和别的莺莺燕燕胡闹,都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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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颂宁浑浑噩噩熬过了余下的两个时辰,坐上回程的马车,卸去伪装,侧躺下来,用团扇盖住脸长吁短叹。
就在她上车前不久,薛亭洲还吩咐景明来提醒她,回去找信得过的大夫针灸,或想点别的办法。
景明过来和她说话,低眉垂目,但神色古怪。
姜颂宁不免就想到那场春梦。
她到底荒唐到何种地步,和他厮混过后,还要在梦境中继续亲下去。
彭依依说她不知男人的好处,如果有一个干净清白又愿意和她踏实过日子的人,她再也过不了那种清汤寡水的日子。
姜颂宁揉着脸叹气,和他亲吻的感觉是不错。
但她也不至于着迷成这样,刚结束还要在梦里来几次。
起初眩晕腿软,是难以抵抗,但后来不舒服,不是完全无法忍受。
至少在她睡着之前是这样的。
回到孟家,天色已暗,姜颂宁听闻孟老夫人还在等她们一道用膳,暂且压下了去问诊的念头,先和范氏一道过去了。
孟老夫人听闻她今日身子不适,还特意多问了几句。
范氏难得看到婆母主动示好,拉着姜颂宁的手拍了拍:“母亲你瞧她瘦得,这些天累坏了。等这几间屋子盖好,可得犒劳犒劳这个大功臣。”
马车上没有镜子,姜颂宁不知脸上是否还有异样,低头喝茶掩饰。
孟老夫人神色缓和些许,点头赞许:“雨晴跟着你,也懂事许多。你这趟提前回来,是辛苦了。”
话罢,便让侍立在旁的嬷嬷去私库里拿些补品首饰给她。
屋中说话的仅有婆媳三人,姜颂宁心里发虚,鲜少搭话,陪坐在旁静静听着。
孟老夫人体谅,让姜颂宁先走了,而后和范氏说道:“以前我对她,是太苛刻了些。”
这话范氏不好接,只能笑笑,“母亲心里惦记着二弟,颂宁也是一样,哪会不明白您的心意呢。往后她会明白的。”
老夫人不会说软话,但她的态度,都体现在那些首饰上了。
姜颂宁一时间很不习惯。
孟安澜的忌日将近,姜颂宁又忙碌起来,但她一点都不嫌累。
操持这场法事,要先跑两次镇国寺,还要采买香烛纸钱,茶果点心,她的时间被这些事占了,便能光明正大地不去见人。
把这要紧事忙得差不多了,姜颂宁找了个日子去找相熟的大夫。
为避人耳目,把大夫请到了茶庄来为她诊治。
“你修身养性惯了,春风十里又如何,还是跟个冰疙瘩似的。你这几天吃得好睡得香,何必再多跑这一趟请我来。”
“若有看中的男人,和人睡一觉不就完了?”
老大夫想不通她为何大费周章,别的法子也没有,悄悄跟她说这药很是常见,让她不用害怕。
为了不白跑一趟,还是给她开了个方子。
姜颂宁以为再不济也是清热败火的药方,拿起来越看越不对劲,问大夫开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避子汤。”老大夫捋了捋胡须。
姜颂宁笑不出来,让齐钟把人送回药房。
想了想,把这药方撕成条,在灯烛上烧了。
走出房间,意外地遇上薛亭洲。
“这里清净人少,是说话的好地方。”
薛亭洲这样说,姜颂宁无言以对,她这家茶庄的生意一直不好,在他这还成了优点。
姜颂宁没有作声,朝他点了下头,先行下楼离去。
见人走了,景溪低声回禀:“除了那位大夫,没见过别人。”停顿两息,续道,“后日便是孟安澜的忌日,镇国寺那边说,明晚夫人便会过去。主子您当真要……”
“我去给孟安澜上香,有何不可?”薛亭洲收回视线,道,“周春朴去得,我也去得。”
姜颂宁很少有操持家事的机会,但凡有任务交到手里,她习惯提前做好准备,让手下得力的人盯着流程,最好是离了她也不会出错。
以前孟老夫人不愿见她,族人非议,她便养成了这种习惯。
此次也不例外。
傍晚抵达镇国寺,先去拜访住持,添了笔香火钱,再去找理事的嬷嬷说话。
从嬷嬷手里接过单子,一项一项确认完毕,便让人散了。
镇国寺殿宇壮阔,往来香客非富即贵,素斋也比别的庙宇做得好,精致可口。
姜颂宁还是没胃口,略用了些汤饭,便出来散步消食。
山间风景秀丽,镇国寺西边有数个院落,是富贵人家礼佛念经时的居处。
老夫人在这边收拾了一间屋子给她,没让她去住寺里的寮房。
姜颂宁漫无目的地走着,忽而听到一阵低语,以为是诵经声,停步细听,却听到了绝不该在庙中听到的动静。
“亭洲。”女子细细轻喘,声音软腻,“你抱抱我。”
姜颂宁不欲听人墙角,但听到这个名字,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绕过那棵榕树侧耳细听。
“多日不见。卿卿可是想我了?”而后便是脱衣的窸窣声响。
男子的声音,确是像他。
姜颂宁呼吸一滞,正欲再确认一番,身后伸来一只手将她从窗下拉走。
天色昏暗,姜颂宁抬眸看到眼前的那张脸,脑子没反应过来,他穿衣服这样快吗。
“你不是在里面?”
薛亭洲眸如墨玉,看着她惊讶的神色,他勾了下唇角,垂首在她耳畔说道:“认不清我的脸,还是听不出我的声音。每回见了我,不是躲得很快吗?”
“还是说。夫人是觉得里面那人是我,才挪不开步子。要在这偷窥旁人行丨房。”
这样冷淡的一张脸,怎么会说出这些话。
姜颂宁面如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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