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74回乡偶书
邱孟姗放假次日就跑去补习班,很拼。听说她又降了几名,都快退到了下游。我妈让我也报班,我说算了,能把寒假作业漂亮完成就算能耐,哪来多余功夫去辅导班。
但我并不敢放松。
期末考成绩虽徘徊在20名,但数学的阴影笼在头顶,内心里长住一只理科困兽,我不努力炼牢钢筋,它蹦出来我就尸骨无存。
我白天攻克寒假练习册,攻克厚厚一沓雪白卷,晚上温书,新知识已不再是初中那会看看全懂了,不然干嘛叫“高”中,高处不胜寒哪!
半个月几睁几闭就成了回忆,这么多年写作文,我们都特别会用某几个成语,白驹过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光荏苒,我们还都特会用几句名人说,叫上名来叫不上名来,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颜真卿《劝学》篇有“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啊啊啊个没完,作文水到不行。张也用李也用,我想我们好累,我想孔子好累。
却足足写了12年。
司机回家过年,邱铁胜驱车带女除夕前两天才回到S县,我和我妈窝在后座,我一会开窗看风景,一会躺我妈怀里。绿色越来越少,黄土地越来越多,我的心越来越躁动。乡愁惹的祸。
我开窗时,邱孟姗喊了句,“合上,风大。”我窝我妈怀里时,反光镜里我们对视一眼。
闷热的车体,三女人呼呼睡着时,我一个激灵醒来,赶忙问句,“叔叔,你没睡着吧。”
“没有,坐着你们三个宝,我怎么敢睡。”他温吞一句,我甜甜一笑。
平心而论,我蛮喜欢他,他比我爸温柔体贴,更会心疼我妈,因这,所以我当初闹归闹,也没掀什么水花。真不同意,我哭死上吊折腾到他们没法结合也是有可能的,我妈看穿我,才敢贸然去领证。只是邱孟姗着实不是省油灯,她对我妈的颐指气使让我不爽,我好歹叔叔叔叔亲昵叫着,她对我妈的称呼不外乎两代词“你、她”和一个语气词“喂”。所以我很生气,所以我和她针尖麦芒。
半年来我将最初的温吞隐忍吃掉,变得张牙舞爪不再怕她,我想是因为不断的进步,我想是因为人熟地也熟。
我看眼邱孟姗,她侧头睡得酣熟。
“叔叔,你都开了好几小时车,累不累?”
“没关系,一会我们服务站歇会,饿了吧?”
“我还好,她应该饿了”,我伸出小指头指了指副驾驶的公主,“早餐她就喝了杯牛奶,吃了片面包。哪像我,鸡蛋面包水果蔬菜吃到打嗝。”
“你们在长身体,就应该这样。”
“吃胖了就不好了。”
“吃胖了也不影响男孩子喜欢你们,”邱铁胜的语气有点亲爹的感觉,我尴尬几秒,立马笑眯眯接茬:
“就是就是,喜欢她的男生可多了,跟刚考完试上厕所排队一样,老长。”
邱孟姗轻咳一下,我想她醒了,刚才夸她的话火辣辣烫脸,我猛咳一声,咳醒我妈,我定了定神色,说:“叔叔,放点music吧,有没有周杰伦的歌?”
“呃,还真没有。”邱铁胜还没来得及惋惜,邱孟姗坐直身体从她头顶的车匣里掏出几盘CD,“叶惠美”、“七里香”、“十一月的肖邦”以及“依然范特西”,很早前她就藏到邱铁胜车里,只是从未听过。
邱铁胜诧异自己车里即便安颗炸弹都不会知情,我诧异,邱孟姗居然也这么喜欢周董。
这是我们难得的共同点。
我心暖和了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她也是。
“听哪盘?”邱孟姗冰凉凉问我。
荣幸地我一哆嗦,语无伦次,“呃......那个,肖邦,十一月的”。
邱铁胜和我妈反光镜里对视一眼,幸福荡漾,于他们,现在的我们最重要,我们好比他楼盘赚大钱还要开心。我瞥见他唇角上扬的弧度,胡茬刮得很干净,笑容比春阳还暖和。
他听着呜哩哇啦和口齿不清,很是无奈,末了问句,“这好听吗?”
“好听”,我两异口同声。
他这回笑出牙齿,眼里满写慈祥,“你们说好就好,你们这帮小孩,总喜欢奇奇怪怪。”
我心想一点都不奇怪好吗?!
说“偶”比说“我”动听,说“杯具”比“悲剧”更悲伤,说“酱紫”比“这样子”要台湾腔好多,说“稀饭你”比“喜欢你”要含蓄委婉留面子”,说“蛇精病”比“神经病”更骂得解气......
只要觉得蛮好玩,只要写作文不把我写成偶就行。
我没有问他们,过年在哪里团圆饭,叹口气算了,我妈嫁鸡随鸡,我跟妈跟紧就好。
大年三十当天,我走亲串坊,见过大舅二舅姥姥姥爷,收足压岁钱,腆着肚子,撒奔子找聂晓星她们嗨去。
我妈让我早点回来,我应了声,跑出去很远,才回头看向陌生的居住环境。这是邱铁胜买给他父母----我干爷爷干奶奶的新居,老人住在原来的旧平房总是不愿搬,说人老了不适合挪窝。棚户改造要拆迁,才百般不舍搬出来。旧砖墙,每一块砖都是暖和的;新钢筋,每一根都冰冰凉凉。听说等新楼原地建好,他们还要搬回去。老邻居老伙计都在那,他们都要搬回去。
年轻人喜欢新鲜,老年人就喜欢旧识。
如果他们去世,如果姥姥姥爷去世,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
清明祭奠都不再回来。
我撇掉感伤,上了公交,往广场走去。半路下车,我左穿右穿来到老街,时间尚早,溜达着往约定地点走。
大街面小店铺,流动摊贩跳蚤市场,卖对联卖福字卖灯笼,礼花烟花鞭炮响炮,活鱼活鸭土鸡土产,犄角旮旯里有人呦呵“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降价处理赔本买卖、便宜咯好货便宜咯、三斤十块十块三斤咯”。门面店里通俗歌在唱,什么“等一分钟、童话、今天是个好日子、爱你一万年”。大街小巷闹哄哄人攘攘,我一会撞人肩,一会别人踩我脚,却总是喜着一口白牙,跟二缺似的,跟潘明淮一样。
我买了四根糖葫芦,自己刁嘴里一根,余下三根小心翼翼拿在人群中。怕蹭人一身,小时候我蹭我爸一身,好久以后我妈才发现。
记忆泉涌,过往一幕幕扑面而来,我猝不及防,我热泪盈眶。
过往永远是一双手,揪一下捏一下揉一下,眼泪便缴械投降。
小时候办年货,我闹着爸爸妈妈带我一块去,最小最小时爸爸骑辆摩托,带着我和妈妈,攘攘在人群中,妈妈说少买点炮,爸爸说多买点,说我就喜欢爆竹,于是我腻我爸怀里说爸爸是世上最好的爸爸;买糖果时,妈妈说少买点我牙不好,爸爸说稍微多买些,毕竟过年了嘛,于是我又腻我爸怀里说爸爸是世上最好的爸爸。这个世上最好的爸爸,骑着辆摩托,威风八面幸福快乐。我夹在他们中间,舔着串糖葫芦,左瞄又看,“妈妈,我要这个”“爸爸,我要那个。”不小心粘了我爸一身糖渣渣,我偷偷不告诉他们,直到我妈洗衣服才发现。
爸爸说,等将来赚大钱了,给我买下整个布娃娃杂货铺,妈妈嗔他一眼。
后来,爸爸有了车,却再没带我去办年货。
年味越来越淡,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淡,淡到什么都不剩,于是离婚了。
而生活总是越来越好,就比如糖葫芦,以前一串戳五颗或十颗红灯笼,只有山楂的,红彤彤一串,大叔大爷将葫芦架绑在自行车后座,呦呵一声糖葫芦咯,小孩子就攒一群上去。现在一串可以戳20颗30颗,橘子的草莓的荔枝的,五颜六色,平放到玻璃柜里,摆到柜面,却再也没有那个味,再也没有一群孩子远远看见就围一撮上去。
就像再难看见“砰”一声现场爆米花。技术进步,科技发达,生活也要优胜劣汰。
爸爸劣掉妈妈,娶了个听他话的,他能说一不二大男人的。
妈妈劣掉爸爸,嫁了个她听话的,温柔婉转贤妻良母彻底沦为小女人。
男人的征服欲,女人的反抗性,让我下定决心,以后嫁个最开始就崇拜的。
我咬口糖葫芦,山楂有些酸,酸多于甜,我鼻子跟着酸。
撇掉的感伤再次袭来,我觉得自己特没骨气,吸溜下鼻子,紧了紧围巾,加快脚步往广场走。
大老远我就看见聂晓星、胡瑞和李毅明,我疯狂招手,路人都当我癫痫了,他们愣是没看到我。
我摘掉羽绒帽,大步跑去,立在他们跟前,他们才认了出来。我脱掉耳罩,松了松围巾,笑出一弯新月。
“有那么冷么?!”聂晓星特鄙视一句。
“有啊,你不知道G市最低也就零下一两度,咱们这可是零下十几二十呢。不能比。”
我说完,他们三都没有接茬,一阵尴尬,我突然觉得自己好作,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于是咳了声,再咳一声。
“所以说,还是咱这好啊,冬天有冬天的样子,该冷死潘星月就绝不能不冻死聂晓星。”
“去你的,”聂晓星笑骂。
气氛这才缓和。我将糖葫芦递他们一人一根,说小心甜掉牙,聂晓星早一口下去。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坐在一段台阶上,渗凉的大理石砖暖阳底一中午也没能捂热还是能冰傻屁股,我们执着的坐着,看着老人,小孩,不惧城管偷偷卖年画的小贩,和来来往往的人流。
吐槽着高中,吐槽着高考。
聂晓星没有考到一中,考到封闭式四中,她说这比考到一中还要好,一中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她去了除了普通班垫底当学渣,就等着高考当炮灰,她还想多活几年。
李毅明胡瑞如愿考到一中的快班,快马加鞭不断努力。
我没敢吐露附中的不人性,附中95%的一本率,10%的首都苗子。
因为不公平,很不公平,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公,让他们的努力不比我们少多少,机会却和我们没法比。
我们抛掉学习话题后,我吐槽聂晓星胖了,吐槽李毅明黑了,他们吐槽我口音变了,吐槽我动不动就来句普通话,他们无以反驳,我无以反驳。
沉默的空档,我细细打量李毅明,他高了些瘦了些,戴上了镜框,还是好看,却和潘明淮没法比。气质上差了一大截,李毅明还没出过省,潘明淮早年就出过国,暑假去美国定居的舅舅家闲逛。
我觉得自己很不厚道,不自觉已带上有色眼镜。
李毅明比不得潘明淮,所以我再次见到他,已经没了悸动。
那晚回去我很失落,年夜饭吃的蔫蔫的,干爷爷干奶奶以为我不开心,陌生环境不舒服。其实跟他们没关系,他们是特别好的人,就冲能接受我妈,他们就值得我爱戴尊重。
我的失落完全是因一颗石沉大海的少女心。
烟花爆竹四处响,我熬到12点,噙颗苹果趴在他们收拾给我的小隔间软床上,妈妈悄悄告诉我,这个小隔间是为了我专门从客厅隔出来的。偌大的客厅怪不得我一进门就觉得布局真差。
那一瞬我特感动,爷爷奶奶甜甜叫唤两声。
我叮叮群发着短信,也叮叮收着群发的问候,群里已被happy new year淹没,每个人喜滋滋。
我给潘明淮发了条短信,内容很欠扁:
所有你曾经喜欢的人,到后来都成了普通人。
潘明淮果然一个电话打过来,在夜半12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