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1破功
潘明淮出了楼门,第一时间望向我这边,望眼欲穿的我早已献上热蓬蓬的目光。
我摊开手,无实物表演拥抱,他失笑为敬。沉默对视片刻,他指指手机,我收回拥抱,耳朵凑近听筒。
他说:“去高新区那边吧。”
我说:“也好。”
不远不近,远离熟人。
然后一前一后,保持着二三十米的安全距离望校门去,他叫好了车,先一步上了车靠在路牙边等我。车子驶进霓虹里,街景倒退,潘明淮面色沉重难以遮掩,我只能就二人偷感很重的行为故意打趣逗闷,“鬼鬼祟祟,偷情真是要命。”
此话脱口,司机免不得通过后视镜一觑究竟。我掀起帽檐,略抬下巴,光明磊落地让他侦探,劲劲儿的,很有些嚣张。潘明淮压低了我帽檐,“难为你,晚上还带个帽子。”
“没办法,天生的明星气质,天黑了也有人偷拍,毕竟美貌能拯救像素。”
司机质疑道:“哟,小妹还是个名美人?”
我厚颜无耻道:“是啊,一个雷天下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笑了,司机也笑了。
我蹭了下鼻尖,实事求是道:“女生没事戴帽子,不妨大胆猜测是不是她们头油了又懒得洗。”
他面皮再笑一下,很快又陷入沉默。
我最不喜欢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他现在十三功了得,但境界还逊几筹,眉宇之间愁云渐布,嘴脸难看,比起我是真真差得远。
我这人,从小装到大,装得已经跟真得一样了,不讨喜的性格,现在更是炉火纯青,除了在他们几个面前喜形于色,对外一律实施淡默**,永远一副对你爱理不理让你高攀不起的样子,所以我没什么朋友。林安安愿意和我做朋友,不是我性格进步,而是学霸超然,透过败絮表象察觉了我金玉其内的本质。每每想起学霸的睿智,我就甚感欣慰,忍不住赞叹“有眼光”。
车内死气沉沉,我真是忍不了了。
十三老祖面前装十三,雕虫小计也敢班门弄斧。
便好心提醒:“年轻人,作为过来人,我劝你一句,莫要装十三,危害大无边。”
他开怀一笑,明媚了昏暗的车厢,说真拿我没办法,我说有办法也不会被我这只猪拱了。我握紧他的手,望着窗外骚气又说,“你还是适合亮粉色。灰白是我的底色,你是我的颜色。”
他说,“好。”
他说,“我知道了。”
司机说,“底色颜色的,年轻人怪会说情话。”
No.62人静市井喧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我让师傅找个他知道的夜市街停车,长街烟火里,万方嬉笑正是一片风景。
沿街买了几样看上去没那么三无的小吃,我拉他走进一家露天咖啡馆,图个闹中取静。这届年轻人咖啡越喝越晚,灯火摇曳里,生怕睡早的夜人倒不少,张望许久才空出僻静一隅,点两杯冰摇,讨三分凉爽。
他心有无涯尘事,话却有限可表,我皱了皱眉,觉得这个性格真是不如从前讨喜,却比从前稳靠,内心深处就更是钦佩、珍护。果然成熟的代价就是“我不重要,你们开心就好”。他凡事揽身,天塌下来有他扛,我只能捡自己能帮的帮,这既是我拼命三娘考公原动力,也是我挺进决赛的关键一役。
我说:“天塌下来,我蹦高了也能挡一挡。”
他似乎微笑了一下?
权当他笑了。
我递去一块卤味,他接去吃了,我递去一块甜点,他也吃了,吃进去不少,吐出来的字依旧不多。不愿多说,那就多吃,只是这样也很好。情侣之间的话语流,开关随意,彼此之间想要倾听,自然会默契配合,越话越多聊之无尽,若是累了乏了,彼此静止不相打扰,也挺好,两个人之间真正的舒服,就是不说话也很美。
在我吃足喝尽、逼近宿舍宵禁时,他才三五一句想要说话了,漫长的铺垫,我自然不会放过充当树洞之机会。我拦住他结账的脚步,直言今晚不回宿舍了,他当即表示“不行”,言毕见我一再摇头,犹豫几许,心亦松弛,“也好。”
重新坐定后,他当着我面给他妈打了个电话。他妈吃软不吃硬,最忌冷对。处境优劣,他都不会跟他妈硬杠,这是他爹言传身教的怀柔之术,父子二人多年来用得得心应手。
方方喊出一句妈,隔着半米之距我也能隐约听到“妈什么,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妈?”
潘明淮很软和地接话,“没您哪有我。”
之后说什么我不方便听,侧了下身坐看街景。潘明淮嗯嗯啊啊应付几句后,说,“我和同学还想聊会,您俩先睡。”
他妈的声音又扬高些,听到周鼎天三个字我沉默一笑,这条黑泥鳅,并非全无用处,用来当枪使打掩护还是不错的。
潘明淮挂了电话,狡黠一笑,“我妈以为我和周鼎天在一起。”言毕他拨通黑泥鳅的电话,免提,只说了一句“兄弟,我妈以为我和你在一起”,周鼎天就秒懂此时此刻潘明淮身边有我这个红颜祸水致命撩王女妲己,他只撂了句“男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就挂了。
我嘲道:“小徒不乖,我教他舞刀,他偏要练贱,为之奈何。”
潘明淮哈哈笑,“你对周鼎天为什么这么铁血?”
我无奈,“因为他真的很狗。”补充说,“每次论及他和方言,就惯用春秋笔法,语焉不详,含糊其辞,白嫖贱客,令人厌恶。”
“那我呢?”
“我这人眼高于顶。”
他得意一笑,“原来我这么好啊。承蒙看上。”
见他笑得眉眼招摇,我摇头道:“君莫笑,您以前也劣迹斑斑。”
“比如?”
“如我浑身优点发光发亮,在你这却只配三字评语。”
“哪三字?”
“懒笨丑。”
他笑得愈加招摇,“是挺欠的。”
我故意皱眉,“我明明挺聪明,却常常要遭你吐槽‘时刻在知识的边界显眼’。冤枉。”
“还有呢?”
“诽谤我翻脸比翻书快,还翻来翻去。谁不知我情绪一向稳定,装功已入化境,你偏要跳出来招我,自取狗带。”我笑,“罄竹难书。”
No.64宝
漫谈一阵闲话,他终于步入正题,开始倾吐烦难心事。
他说今日东窗事发,被他妈亲临教研室厉词低斥,既是偶然,也是必然。事出于中午吃饭,当时他和同门们正热烈讨论着源代码烧录方式,碰巧遇到了他妈老同学,这位某学院的某教授刚好落座他们侧桌,听到师兄喊他名字,大叔几经观察确认无误后便亲切地同他打了招呼,言谈之中,潘明淮无心隐瞒自己目前所学专业是网络安全一事。果不其然,这位叔叔当天下午就给老同学去了微信,恭喜她教导有方,潘明淮年纪轻轻擘两分星,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将来可堪大用。好听话谁都爱听,两人一来二去没聊几句,潘明淮日后必将在网安领域有一番造诣的恭维之句就炸在了他妈聊天界面里,经再三确认,肯定了大孝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事实,难以置信、大失所望的潘母忙完手头工作便乘坐校车从新区匆忙赶回,怒气腾腾一路杀至教研室。
他说,“早点知道也挺好,这样我们缓冲的时间就越充足。”
我问:“你妈给你的定向选择是什么?”
“要么转回去,要么没她这个妈。气头上呢,过两天能好点,毕竟不是非生即死的大事,不至于要死要活,多骂我几天就没事了。”
“她会去找你现在的老板吗?”
“不会。转专业非过家家,事前可阻事后难拦。再说,大舅还帮我憋着个大招呢。”我洗耳恭听,他长话短说,“他有个同学在麻省理工任教,刚好是计算机领域的,虽与我主修专业不对口,但推介起来就方便很多。只要我达到申请条件,通过招录考试,就能进入麻省,这可是仅次于斯坦福获得图灵奖最多的顶尖学府。我肯义无反顾不怕吃苦,我妈又岂会百般阻挠。”
他在努力擘画未来,我则越听心事越沉,沉沉欲坠。
麻省理工?这类顶尖学府的才俊岂是我一个区区国内本科所能企及匹配的?这么大的差距,我要如何弥补?我终究要失去他吗?我有一瞬心口紧疼,憋闷异常,医学上解释这是压力飙升致使心肌耗氧增加,进而导致的心绞痛。
痛就对了。八十一难,最难是情关,一个要高攀,一个得低就,不遭受苦楚又怎结良缘。
我一直强调我装功了得,千斤压顶也能潭面无风,再是心绞痛依然表现得若无其事,潘明淮并未察觉便继续勾勒蓝图,“这次回来前,大舅本想让我提早去麻省,跟着那位Garcia教授熟悉一下,好让他paper里帮忙挂个名,毕竟麻省非常重视申请者的学术背景、科研成果,但我想趁着假期回来先感受一波国内学术氛围,了解下这边的总体情况、研究内容、方式体系,国内外两相比照,辨析优缺,回去后能更好地应用平台资源。”他顿了顿再道,“而且回来还能见一下你们,见你。目前看,这次回来,我捡了个宝。”
他言有尽意无穷,结尾旨在描述我对他的重要性。
我甜蜜一笑,“恭喜啊,收获不菲。”又认真补充,“你是个有主见的人,只要你觉得合理,觉得对,大胆做就行。我无条件支持你。永远。”
即便将来你振翅高飞,离我远去,我依旧支持你。
他笑,“那说好了。”
我笑,“说好了。”补充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我很难受,我很悲观,此乃自小形塑的性格使然,无法改变。但再难受再悲观,我也不会出声干扰,更不愿散发不好的情绪阻拦他脚程。我不能因我是常鳞凡介便要求他纡尊降贵,抛学舍业,放弃大好前程。
但是恋人之间,也许真存有心灵感应,我的钝痛终究让他感知,任我再怎么平湖秋月两相和,他也察觉到了不对。
于是他伸手握住我手,握紧才道:“这件事,我也是回来之前刚刚知道,不告诉你是想着还没发生的好事,多说不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只要明白一点,世上优秀的人遍地开花,我在你眼里是伏龙凤雏,在别人眼里不过菜鸟一只,才智区区无足挂齿。你觉得我好是出于你的喜爱,同样,我觉得你好是出于我的喜爱,好不好彼此说了算,无关外物,所以不要因为这些无用猜忧,内耗自己。”
我眼睛有些湿润,委屈大于天。这么多年,在我装大的时候,没人真能发现,即便是我妈,也能被我的表象迷惑。他是第一个站在同理心角度,积极安抚深藏不良情绪的我的人,所以,要我怎么舍得他呢?
见我愈发委屈,他哽咽一下,着实心疼,起身结账后,便拉着我走进长街角落,昏暗路灯下,非人来人往的过道,环臂紧抱。
附我耳际低语,“你可真会要我的命。”
我低声呜咽,像个缺爱的受冻小乞丐,冰天雪地里被好心人投来温暖的怀抱后,便铆劲钻入这一份热意。
他说:“你的表象和本质出入很大,明明很柔和,却总是生人勿近,明明很乖巧,又常常言语犀利,我一直在慢慢学着了解你,我只是希望,你在我面前尽量不用装。”
我点头,嘟囔,“以后在你面前,我尽量不这么分裂。”
他气笑了,抱了片刻,经过两三路人,他只好松手。
别看他挺大一小伙,某些方面脸皮极薄,关起门来的亲热,他极不愿意在人前秀。
他看眼时间,“我们先回学校附近,给你找住的地方。”
我吸溜下鼻子,点头应好。
上车后,他选订了学校西门外的一家酒店,在前台洞穿一切的笑意里接过房卡,极其尴尬的领着我上楼。
打开房门后,他让我先进,然后咳嗽了一声又一声,帮我检查水电门锁是否正常,并在征得同意的情况下关了灯,用手机扫描检查房间内是否暗藏了隐形摄像头,做完这一切,他才握拳抵了下唇,又局促地用掌心搓了搓后脖子。
孤男寡女没敢抱别,道了句“晚安”,他叮嘱我反锁门,君子端方地走了。
越处越觉着好。
我坐床沿边换着鞋,自顾自笑,“真是个天赐的宝。”
暑假匆匆来,匆匆去。
周鼎天回了北京,潘明淮也要走了。
临走前一天,他带着我在远离学校的商圈吃饭看电影,以逛为名,十指相扣不愿松手,直到不得不撒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