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昭宁睫毛颤了颤,躲在袖中的指尖在掌心印下一道又一道弯月。
窗外的日头斜斜挂在檐角,忽起的一阵风卷着湿冷的雪气从街角钻进来,拂动她鬓边的碎发。
她抬眼望向谢璟淞,眼底漾起几分恰到好处的局促:“大人说笑了,民女不过是在寺庙里听香客们讲多了话本故事。”
她垂眸绞着衣角,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被檐下融雪滴落的声响吞没:“那些香客总爱忏悔自己的罪过,说些江湖查案中文邹邹的戏文,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听得多了便记下些皮毛。方才也是一时心急,胡乱拼凑着说的,竟让大人见笑了。”
话落时,她悄悄抬眼偷瞄谢璟淞神色,鬓边碎发垂落遮住眼,倒真有几分病弱女子的怯懦。只有长袖下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并非全然从容。
雪化水滴落的声音衬得周遭格外寂静,谢璟淞低笑一声,那笑声混着墙根残雪的寒气,听不出真假:“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赵姑娘莫紧张。”
“请吧赵姑娘。”
越昭宁莫名,这人究竟想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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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暂时扣留的食客们经过官兵逐一盘查,此刻正陆陆续续往外走,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有人裹紧了棉袍,嘴里嘟囔着晦气;有人频频回头望向后厨方向,眼里满是探究;还有几个富商模样的人,正低声与随从交代着什么,神色间带着惊惶。
谢璟淞带着越昭宁几人走进大堂时,原本喧闹的空间瞬间安静了大半。
散落的食客只剩下寥寥七人,缩在一堆。
而尚阙楼的伙计们则按着指令,在大堂中央的圆台上站成三排,有跑堂的小伙计、洗碗的婆子,还有几个穿着体面些的账房先生,人人脸上都带着忐忑,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谢大人!”为首的官兵见谢璟淞进来,立刻快步迎上前,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他抱拳躬身,声音洪亮:“自事发起,楼内共滞留一百二十三人。经核查,做事的伙计共计二十五人,其余百姓均已登记身份放行,目前还剩七人未离开。”他说着,侧身指了指角落的那桌人。
谢璟淞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落在谁身上,谁便下意识地垂下头。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谁是管事的?”
圆台上的伙计们面面相觑,一阵细碎的骚动后,一位皮肤黝黑的大娘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穿着灰布围裙,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星,手里还攥着块擦桌布:“回大人,管事的去城郊别院通知东家了,这会子怕是还在路上。”
几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在大娘身上,越昭宁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认出这是午间那位大娘。
她心头莫名一动,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扯了扯谢璟淞的袖子。冰凉的锦缎触感刚传到指尖,对方已侧过脸,眉峰微挑,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纵容:“想问什么就问。”
这简单的一句话,竟像给越昭宁注入了一股莫名的底气。
她定了定神,忽略掉心头那丝异样的悸动,抬眼望向大娘,语气温和:“大娘,我想问问,尚阙楼近日来的人手流动是否频繁?有没有新来的伙计或是临时帮忙的杂役?”
大娘抬起头,目光落在越昭宁脸上时,忽然愣了一下。她也认出这姑娘了。
眼前的姑娘穿着一身素色襦裙,料子看着素雅,可方才擦肩而过时,她无意间瞥见裙角的缠枝纹,针脚细密,料子一看就是华贵之物。她从未见过。
再看她的模样,柳叶眉,杏核眼,肌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明明是简单的发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丽。
她手指纤细娇嫩,定有好好保养。况且女子十几岁的年纪还没做过粗使活,必然是家中有佣人做事伺候。
更难得的是她的举止,站在谢璟淞身边,既不卑不亢,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从容,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大家闺秀的风范。
尤其是方才她扯谢璟淞袖子的动作,自然又亲昵,而那位传说中冷厉寡言的将军府少主,竟没有半分不悦。
大娘心里暗暗思忖,这姑娘的身份,怕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金贵得多。
她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没有多添人手,只是前几日走了一个卸货的伙计。”
“那人叫做伍保是不是?”
大娘顿时明白,还是要查这件事。
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情,她也没什么好瞒的,点头道:“确实是他。”
她答得爽快,倒是让越昭宁有些意外,原以为她也会像中午那些食客一样害怕。
不过,到底是谁敢在京城如此大张旗鼓地杀人?
京城并无王公贵族,皇上早年的兄弟姐妹,嫁的嫁,死的死,贬的贬。
膝下子嗣稀少,都养在皇宫,不允许外出。
谁有这么大的权力在京城遮天蔽日、肆意妄为?
越昭宁不确定这位大娘愿不愿意说细节,只好旁敲侧击道:“你可知他死前跟什么人有来往?”
“他是个话少的,平日里交集多的就樊刚一人,其余时间都在库里忙活。”
仓库?
水缸、尚阙楼。
都知道伍保在后街那块儿给尚阙楼运货、卸货。
将这几个字组在一起第一反应都是摆放在后街上的那几处水缸。
但是仓库也会有。
越昭宁急于验证,对着大娘道:“能否带我去仓库看看?”
“自然是没问题的姑娘。”大娘有些犹豫,眼神在官兵中来回闪烁。
不能也得能啊。周围一堆官兵围着的,他们手中的长矛可不是摆设。
“只不过进仓库的路有些狭窄,马上又迎新年,堆了不少年货。怕是去不了太多人。”
越昭宁指尖又扯了扯谢璟淞的衣袖。
“别把我想得那么坏,你想去便去,我让人跟在你身后保护你。”谢璟淞有些无奈,不过是打趣了她几句,竟惹得如此甚微。只是不知这次又要装到何时。
越昭宁嘴角上扬:“多谢,谢大人。”
“姑娘跟我来吧。”
见得到允许,大娘放下心来。
领着越昭宁往后厨走。
三人一前一中一后,走成了一列。
眼前的路宽敞起来,越昭宁也挤到了大娘身边,想套些话。
问了大娘的名讳。谁料大娘开始忆往昔,又谈起了自己的经历。
路程不长,大娘讲完了她的前半生。
她本名王若姣,原是南方人。幼时被爹娘卖给了村里的土地豪绅做童养媳。这家人算得上大户人家,但仍旧将一些洗衣做饭烧柴的杂事交给她做。
没过两年这家人往中原走,大字不识半个开始学着商人做生意。
家里的那个大儿子,算是她的夫婿。成日里将生意上受的窝囊气洒在她身上,对她非打即骂。
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东家赎走她,并给了这份差事,让她自力更生。
想来,这是她待在这里的第十年。
这大娘看似凶悍,实则是因早年软弱吃过太多的苦而垒起的防御墙。
妇人,要在身上扎满刺才能为自己博取一小块安身之地。
京城脚下如此,何况万里开外。
大周的皇帝,根本没意识到百姓陷入了何等水深火热中,仍旧只顾享乐。
越昭宁神情不虞。
王若姣见她安静不语便偷偷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不对,以为是自己说了这些肮脏事污了贵人耳。
她忙道歉,唯恐越昭宁不悦会迁怒于她:“姑娘,我不是有意说这些的。其实也怪我自己……”
越昭宁如梦初醒,找补道:“大娘,你已经很厉害了。我方才是在想这尚阙楼东家是何许人也,如此善心。”
“东家?她确实善良,尚阙楼大多的伙计都是因为无处可去被她收留至此。”
“那伍保也是?”
“是的。”
对话到一扇重门面前截然而止。
“姑娘,就是这了。” 大娘抬手往门上指了指。
那把黝黑的铁索缠了三圈才扣住门环,锁身沉甸甸的,链节上布满暗红锈迹,一看便知有些年头。木门表面的漆皮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是被利器反复刮擦过。
右下角的木板因常年被水溅湿,结着层灰绿的霉斑,凑近了还能闻到股潮湿的朽味。
王若姣拿出钥匙开锁,侍卫想上前帮助她推开折扇沉重的木门。
王若姣先是感谢了侍卫的好意,随后单手推了推门板。只听“吱呀”一声闷响,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姑娘进去吧。”王若姣气息平稳,听不出一点异样,仿佛推开这扇门不费吹灰之力。
若不是半挽的袖子下手臂青筋暴起,真要被她表面的平静给骗过去。
侍卫帮忙压着门板:“带着这位姑娘进去吧,这我来就行。”
王若姣道:“有劳了。”
随后带着越昭宁往深处走。
光看那扇门根本想不到仓库里面居然别有洞天,快赶上外面一楼的大小了。
路面是斜着的,坡度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
王若姣解释:“仓库深处存了些冰块,里面可能会更冷。”
“无碍。接着走就是。”越昭宁拢紧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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